第三章(2 / 3)

李金魁就說,大姐,不要緊,我誰也不讓替,我跟吳鄉長學學。接著他又說,吳鄉長,我也知道我不是你的對手,有一樣,你得讓我喝水,我不喝水可不行。吳鄉長很大氣他說,行,搭手吧。於是一上手就來了十盤,一盤是十滿盅,一斤酒就下去了。墳台鄉的規矩是酒幹亮瓷器(亮酒盅),李金魁是一個“吱”一個,喝了酒之後,還要把酒盅高高揚起朱,讓眾人看看。吳鄉長喝得痛快,是輸十個一塊“吱”,瓷器也亮得痛快!眾人都替李金魁捏一把汗,怕他喝倒了。可李金魁是喝一口酒再喝一口水,倒也從容。這樣,喝到第二瓶時。吳鄉長就有些紅頭漲臉了,他大著舌頭說,今兒手背,不劃拳了,老虎杆子!李金魁就跟他來“老虎杆子”……等第二瓶喝幹時,吳鄉長的臉就有些發紫,可他仍然說:我沒事,我一點事也沒有!金金魁……你呢?李金魁說,我是不行了,可我得舍命陪君子,今兒我得跟吳鄉長好好學學。再往下,吳鄉長又要“押指頭”,於是李金魁就跟他比劃指頭,到第三瓶完了的時候,李金魁仍挺挺地坐在那裏,不時地喝上一口水。吳鄉長竟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當天晚上,醉如爛泥的吳鄉長竟對著鄉政府的大門尿了一泡!而後,他就躺在鄉政府大院裏,又哭又罵的,誰去拉他也不起來,他哭喊著說:我在鄉裏幹了十八年哪!

從此以後,吳鄉長就再也不跟李金魁“鬥酒”了。(可他永遠不會知道,李金魁喝的酒有一半都吐到茶杯裏去了。)

第二是“講話”。李金魁沒當副鄉長時,是沒有講話權利的;當了副鄉長之後,講話的機會就漸漸多了,他很快就發現,講話是一門藝術啊!講話是占領會場,征服人心的最好方法。講話可以說是體現領導水平的活廣告,話講好了,實在是可以當錢使的!它不僅可以當錢使,那其實也就是一種權力的表達方式。語言在這裏成了一種空間,一次地占有空間,也就等於占有了鄉政府的發言權。鄉下人說,這人說話“占地方”不就是這個意思麼?李金魁開初講話時,還不是很適應,有時不免嗑巴,在會場上也讓人笑過。他發現吳鄉長的講話方法就很不一般,吳鄉長講話也沒什麼技巧,就是嗓門大些,帶著一股霸氣,他往那兒一站,就沒人敢說話了,會場上總是很靜。但他講話帶著一股訓人的口吻,氣派很大,不時帶一些“啊、啊、操、操”的土語,卻沒什麼東西,往下也就是文件上的一些內容了。李金魁一旦明白過來之後,就下死勁去練。隻要一有講話的機會,他就精心地做好準備。於是,每一次講話,對他來說都是一次機遇,他決不放過任何講話的機會。

初時,他講話時總是拿上幾頁紙,先是嗑嗑巴巴地念上兩行,故意念得聲音低一些,讓人聽不大清,也讓人輕視他。可他念出了一種誠懇,念出了一種態度,會讓人覺得這人是實心實意的。接著,當人們開始注意他時,他就把那兩頁紙折起來,突然把聲音提高,這樣會使人們吃上一驚,就會很注意地聽他講了,往下他就說得生動了。他把聲音當成磁石來使用,他要緊緊地吸注人們,該帶手勢他就帶上手勢;聲音該低下來的時候,他就把聲音低下來;該罵的時候,他就放開喉嚨罵上兩句,接著又會引用兩句唐詩什麼的,逗上一兩個笑話;有時候,他會用本鄉本土的粗話俚語先講上一陣,接著又忽而變成高層麵的話語,甚至把美國、日本也拉來大講一通,講得人們似懂非懂的時候,再把話頭拉回來,落到一些很淺白的事體上……講著講著,就有笑聲逗出來了:接著是引來了掌聲,再往後逢他一講話,就是掌聲不斷了。有時候,他不講,就有人主動要求說,讓李鄉長也講講噢!

此後,在一段時間內,他的講話成了對吳鄉長的一種無形的壓迫。當鄉長總要講話的。吳鄉長的講話機會更多,但一次一次的,在眾人麵前,吳鄉長總沒他講得好,吳鄉長心裏很憋氣。過去沒有這種比較也就罷了,現在人家一講話就有掌聲,吳鄉長怎能不生氣呢?吳鄉長心裏生氣卻又沒法說,你總不能因為人家比你講得好你就批評人家吧?於是,作為墳台鄉第一行政長官的吳鄉長總是感到很壓抑。很壓抑呀!本來吳鄉長的文化水平就不高,他也想講得好一點,可他已經吼慣了,改不過來了,有時想說得生動些,可他又常常記不清要說的那個詞兒,就時常撓著頭說:“那個、那個,啊?那個什麼呀?啊、這個、這個啊……”這麼“啊”來“啊”去的,就越發顯得沒有水平了。在一些會議上,一般都是由鄉長最後做總結的,可吳鄉長聽李金魁講得那麼好,就氣得什麼也不想說了,剩下了的隻有兩個氣嘟嘟的字:散會!

就這樣,漸漸地,吳鄉長不大愛講話了,他幾乎把公開講話的空間讓了出來,有時候他常常是一個人關在屋子裏喝悶酒,心態很壞。

至於人緣,那就更不用說了,在墳台鄉三年不到的時間裏,鄉政府的幹部們都已多多少少地欠了李金魁的人情。那些事說起來似乎很小,可擱在個人身上就是大事了。他們一個個都是想回報他的,可他從不給他們回報的機會。於是,總有幹部找到李金魁說,李鄉長,有事沒有?李金魁就說,沒事。而後是那些村長支書們,墳台鄉一共有三十五個行政村,每個村都會有大大小小的求人事,隻要是找到李金魁,他都是滿口承當,從不搪塞推。這樣,時間一長,那些村長們也都先後一個個地欠了他的情分。這些事情都是在心裏記著的,各人心裏都有一本帳。他們再見李金魁的時候,就不由得更熱情一些,說:李鄉長缺啥不缺?你要缺啥就言一聲。李金魁就說:不缺,啥都不缺。

久了,李金魁說話就越來越“占地方”了。

吳鄉長感到事情嚴重了。有一天,他把李金魁叫過去,乜著眼看了他一會兒,說:“李鄉長,我小看你了。”李金魁馬上說:“吳鄉長,我……我……我是你帶出來的。有啥不對的地方,你多批評。”吳鄉長背過身去,撓著手默默他說:“我真是輕看你了。”李金魁說:“我可是你培養的……”吳鄉長歎口氣說:“看來我是該走了。”李金魁說:“吳鄉長,你千萬可不敢這麼說。這話言重了,我怎麼能跟吳鄉長比呢?”吳鄉長說:“咱打開窗戶說亮話吧,一山不存二虎啊!不是你走就是我走……”李金魁沉默了一會兒,說:“吳鄉長,你這是讓我走呢,要走也是我走。”吳鄉長很久不說一句話,過了一會兒,他撓了撓頭說:“你走什麼,還是我走。”

話雖這樣說了,可兩人都沒有動。夏天的時候,墳台鄉出了一件事,有八個村的村民把鄉政府圍了!那是因為鄉裏弄來的玉米種子不出苗。這件事是吳鄉長的一個親戚承辦的,親戚跑了,於是事就落到了吳鄉長的頭上。那時候,八個村的村民亂哄哄地圍在鄉政府的門前,一個個罵聲不絕,要求賠償損失。吳鄉長沒有辦法了,隻好躲在屋裏不出來。就在這時,李金魁出麵了。他把八個村的支書叫到一起,說:“吳鄉長在咱鄉幹了十八年,給咱鄉辦過不少好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他現在遇到難事了,咱咋也得幫他一把。聽我一句話,你們做做工作,把人撤回去,餘下的事我來辦。”支書們都是欠過情的,礙於臉麵,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有一個支書問:“這蘿卜不小啊!秋苗不等人。李鄉長,你咋辦呢?”李金魁說:“還有七八天的時間,現在補苗還來得及。種子由我親自解決,我去省農科所找人弄最好的種子,錢由你們村裏湊……”說完這話,李金魁的臉就黑下來了,他再也不說一個字,就那麼繃緊臉望著那些支書們,支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於,有人說:“李鄉長從來沒讓我們辦過事,這事哪,難是難,我們認了!”李金魁說:“好。你們算給我個臉麵,我記下了。辦去吧!”

事情就這樣化解了。

事後,李金魁卻仍然像往常一樣,並沒有再給吳鄉長說什麼。可全鄉的幹部們都知道,是李金魁給吳鄉長擦的“屁股”。鄉婦聯主任王翠花更是逢人就說他的好話,這樣一來,吳鄉長覺得他實在是沒法再呆下去了。於是,就到上邊活動了一番,很快挪動到縣裏去了。老吳這麼一挪,李金魁自然就“正”了。走時,李金魁又親自去送他,一直把他送到縣城。兩人臨分手,老吳感慨他說:“金魁,你是個慢毒藥呀!”李金魁麵不改色地笑笑說:“還得學習,我還得向老領導學習呢。”

就在那次送老吳上任的路上,李金魁突然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李金魁怎麼也想不到,他會再見到李紅葉。

當再次跟李紅葉重逢的時候,已是五年以後的事了。在這五年時間裏,李金魁先是不顯山不露水地把自己挪動到了縣裏,當了一任副縣長,而後又調到了市裏。當他進市之後,已是市長的候選人了。那時,雖然縣、市是平級的,可市長畢竟是市長啊!

李金魁是在“人大”開會期間偶然巧遇李紅葉的。那是在一次聯歡會上,聚會是在一個豪華舞廳裏舉辦的。作為市長,李金魁自然要去看望一下,分別跟人握握手,說說話,以示他對代表們的尊重,就在他要離開那個舞廳時,李金魁不小心碰碎了一隻茶杯,那裏的服務小姐並不知道他是誰,就說先生,這是要賠償的。李金魁馬上說:“好好,多少錢,我賠。”於是,那服務小姐很有禮貌他說,先生請你到這邊來吧,當那小姐把他領到吧台時,隻覺眼前一亮,一個鮮豔無比的女子從吧台後邊走了出來。這女人亭亭玉立,濃妝豔抹,粗一看就像外國女人一樣,可他細一看,李金魁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女子竟然就是李紅葉!李金魁怔怔地望著她……這時,那服務小姐剛說了一句,隻見那女子的嘴唇微微地動了一下,示意說:“你去吧。”之後,李紅葉說:“歡迎市長大人光臨。”李金魁有點吃驚地間:“你、你怎麼在這裏?”李紅葉反問道:“我怎麼不能在這裏?”李金魁語無倫次他說:“你、你、好嗎?”李紅葉冷冷一笑說:“還行吧。這家舞廳就是我開的。”往下,李金魁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他站在那裏,有點不好意思地回頭望了望,李紅葉馬上說:“要不忙的話,上去坐坐?”李金魁遲疑了一下,說:“好吧。”

上得樓來,李紅葉把他領到了一個帶有套間的辦公室裏。辦公室布置得十分雅致,房間裏洋溢著一股粉紅色的溫馨。李金魁坐在那圈橘黃色的皮沙發上,四下打量了一番,笑著說:“不錯麼。”李紅葉把一杯滾燙的熱咖啡放在他的麵前,說:“人呢?”李金魁隨口說:“不錯不錯,人也不錯。”李紅葉身子靠在桌上,雙手一抱,問:“僅僅是不錯?”李金魁趕忙說:“簡直是太漂亮了,漂亮得我都不敢認了。”李紅葉的臉倏爾就變了,說:“是麼?哼,我還以為沒人要呢!”這話一說,李金魁頓時啞然。

她望著他,他也望著她,兩人久久不說一句話。

短暫的沉默之後,李紅葉問:“成家了吧?”李金魁很勉強地點了點頭,說:“成家了。”她又問:“你那位好麼?”李金魁含含糊糊他說:“還、湊合吧?”接著,他說:“你呢?”李紅葉用戲謔的口吻說:“我麼,也就這樣,過過一段不是人的日子。結了兩次婚,離了兩次;又結了一次……你也許認識,是你們大李莊的,叫李二狗,做生意的。”李金魁想了想說:“好像是三隊的吧?聽說發了大財。”李紅葉說:“也就那樣。我們兩個是誰也不幹涉誰。”李金魁望著李紅葉說:“你變化不小哇。”李紅葉說:“是麼?人都是會變的,你不也在變麼,市長都當上了。”李金魁笑了笑,說:“我還欠著你呢。”李紅葉說:“你欠我麼?你還記得你欠我。”李金魁說:“那時候……”李紅葉說:“你不隻欠我一次吧?五年前,你剛當鄉長時,咱們見過一麵,還記得不?”李金魁抬起頭說:“噢,當時你坐在一輛伏爾加裏。一晃過去了,那就是你呀?!”李紅葉又說:“三年前,你任副縣長時,我的前任丈夫是地委組織部的;現在你當市長了,你知道又是誰替你說了話麼?”李金魁說:“這是組織上安排的。”李紅葉說:“是,你的事我都知道。這些年來,我一直注意著你呢……我知道你一直想超過我父親,那時候,你眼裏就有一句話,你要超過我父親,現在你終於實現你的願望了。”李金魁雙手棒著頭,說:“我明白了,我欠你很多。”李紅葉點上一支煙,先是吐了一口煙圈,然後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放蕩了?”李金魁笑了笑,什麼也沒有說。過了一會兒,李紅葉目光直視著他:“說吧,有一個字你還沒說呢?”李金魁抬起頭,問:“什麼?”李紅葉說:“你最喜歡說的那個字,那個毀掉我整個青春的字!我等著你說那個字呢。”李金魁的心“怦”了一下,他像被槍打中了似的!是呀,他想起來了,是那個字。可他隻是呆呆地望著她,她實在是太漂亮了,這麼多年沒見,她竟然變得那麼漂亮!她的嘴,她的眼,她的眉,她的服飾……

都讓他心猿意馬!可是,那個字,他卻說不出口了。就在這時,李紅葉伸出她那抹了亮指甲油的纖纖玉手,一把把他從沙發上拽了起來,她把他拉進了內室,媚媚地望著他:“你說呀。”可李金魁再也吐不出那個字了。他說:“你……”李紅葉馬上說:“你也變了。”而後,她十分幹脆他說:“脫吧,脫。”此刻,李金魁倒像是傻了一樣,木木地站著,他怎麼也想不到,那個字會從李紅葉的嘴裏說出來!那個字,在他的童年裏,那個字就誘惑過他,在他的夢境中,那個字又一次次地出現過,那個鏗鏘有力的字啊!現在卻出現在女人的嘴裏,他是多麼羞愧呀!在這一刹那間,他簡直是無地自容!李紅葉就站在他的麵前,那是怎麼的一份妖豔哪!而且,她開始給他解扣子了,她一邊解他衣服上的扣子一邊說:“你不就等著這一天麼?”李金魁無話可說,他隻覺得身上的火燒起來了,那是一蓬無法熄滅的大火,事隔多年,那火燒得更加猛烈,使他實在是無法自製!

事過之後,她說:“我好麼?”他說:“……好。”她說:“想再好麼?”李金魁不吭了。她說:“你知道麼,我最恨的就是你,可我又忍不住地想你。是你把我毀了,你說是不是你?你一個字就把我毀了。”李金魁隻是默默地聽著,一句話也不說。最後,她說:“你隨時都可以來。”

離開那家舞廳的時候,李金魁隱隱有些不快。他說不清那不快究竟是什麼,可他心裏總有點不舒服的感覺。走在街上,涼風一吹,他突然想起他已經是本市的市長了,還是要注意影響的,以後不應該再到這種地方來了。雖然沒有人知道。可他又懷著一種莫名的興奮,一種邂逅相遇的酣暢,甚至還有背叛者的喜悅。一直到走出很遠,他才回過頭來,看了看那家舞廳,這時他才注意到那閃爍的霓虹燈上變幻著、跳動著的正是“紅葉舞廳”四個字。那個個字就像是一個晃來晃去的女人,一時是紅色的,一時是綠色的,一時又是藍色的……很誘人哪!

回到市政府的小招待所裏,李金魁躺在浴盆裏好好地泡了一個澡。水很熱,熱浪一波一波地環繞著他,這時他想,我變了麼?是我變了還是她變了?不然,我為什麼吐不出那個字了呢,真奇怪!那個字實在是應該他說的,可他竟然說不出口了。女人哪,女人,要說變,女人才會變呢。女人一旦變起來,可真不得了啊!……就在這時,掛在浴間的電話響了,他怔了一下,緩慢地伸出手,把電話從牆上取了下來。他想,這是誰哪?他剛來沒幾天,還沒人知道……就在這時,電話裏傳來了甜甜的吹氣聲:“喵……聽出來了麼?說話呀?”李金魁對著話筒正色說:“哪裏呀?”電話裏有柔柔軟軟的低聲傳過來:“你裝什麼裝?真的聽不出來麼?你想我麼?”李金魁說:“噢。噢。聽出來了……”突然,李金魁大聲說:“好,請進!”立時,電話裏沉默了,片刻,電話裏說:“晚安。”而後,“哢”的一聲,電話掛斷了。這時,李金魁濕漉漉地從浴盆裏爬起來,用毛巾擦了擦身子,接著用力地把毛巾甩在了浴盆裏,隻聽“嘩”的一聲,浴盆裏濺起了很高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