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一隻大船，如果不能繼續在海裏航行，那它最關心的，一定不是航程，而是如何能安全到達彼岸。
鄭天壽被抓，在東山保險行業經曆了一陣不大的震動。可官場裏隻有倒下去的貪官，沒有倒下去的體係，貪官被捕，情婦反目，過去罕見的事，如今成了常態新聞，哪天沒有這類消息，反而覺得不正常。鄭天壽算算也隻是保監局副局級幹部，這事隻熱鬧了幾日也就過去了。
可鄭天壽的案發，在他身邊幾位對手心裏，便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還是那句老話，你在公交車上，現在有人突然把那個座位空出來了。你眼睜睜看它空著不去想，那是天大的難事。總之，人生有些事出現了機會，你不想就不正常。
正一分析來分析去，竟也有了心潮澎湃。他想，剛工作時，見個處長都臉紅，覺得這一輩子能做到個處級就很不錯了，現在到了副局還想三想四，心理狀態真是不同了。對於跑來向他討喜、獻策的朋友，一概隻說一句：別瞎說！保監局這麼個大攤子，我是想都不敢想的！這件事，他打定主意不會對圈子裏的任何人，說哪怕一個字的心裏話。圈子裏的友誼，這個友誼的基礎不是他和立剛、黃興之間的那種純粹與自發，是會精心算計得失的，無論是否以最大善意相待，一旦你不在那個位置，多數友誼便灰飛煙滅，在這個圈子待久了，正一養成了以利益關係去分析一個人做事動機的習慣，並且這種分析經過了多次檢驗，屢驗屢中，因此他把圈子的人看得很清楚，對“圈子友誼”的評價也更低了。
每年春節，正一都會去已退休的趙局家裏拜個年。趙局對他有恩，特別從副主任到主任的破格提拔上，起了關鍵作用。年輕人順風順水，關鍵還看領導。正一到了趙局家，見老局長打著綁腿，斜靠在床上發微信，正一驚道，局長，您腿是怎麼回事？趙局說，沒事，人老骨質鬆，下樓倒垃圾不留神把腿拐斷了。正一說，您發我的微信，我每條都讀幾遍。參透人生，一針見血。趙局說，退下來，沒人願給你說話，就自己說點實話吧。你說吧說吧。正一知道趙局向來幹脆，“噢”了一聲，便如實彙報了。局長聽了，想了想，提手在空氣裏虛虛畫了一個字。正一看出是個靜字，趙局說，關鍵時刻聽天由命，這是最好的路。做什麼都有風險，什麼也不做，就不是爭取了？都是到這份上的人，誰比誰傻？鄭天壽他就是太想做一把手了，結果怎麼樣呢？
正一說，明白了。
兩人交流言簡意賅，點到為止，趙局很欣慰，在這些年的江湖風浪裏，他親眼看著正一誠實正直不變，為人處世卻從小狐狸變成了老狐狸。
春節過了董局卻遲遲沒露麵，他身體不好的消息在局裏便傳開了。春節期間，董局在局領導裏群發了條微信，說，在醫院休養幾日，節後局工作請甘局長主持。甘局長是個事業心很強的人，能力也強，隻是年齡學曆不占優勢，才蟄伏到了鄭局身後，經此安排，甘局的接班人的形象似乎突了出來，他心裏壓抑已久的東西也便有了施展的空間，他代行局長職責不多時，局裏幾件多年難纏的陳案迅速調理一新，博得了大夥兒的掌聲。正一按老局長教育的以靜製動，聽天由命，除了日常事務，什麼都循規蹈矩，甘局這匹老黑馬半路殺出，主持做事樣樣出彩，黃海波這幾個年輕中層便跑來，替他關鍵時候的偃旗息鼓著急。正一說，甘局主持局裏工作打開了局麵，我們都要好好學習。
雖然真話憋在心裏難受，可回到家，林琳的提醒更讓正一心煩，董局生病，我陪你探望探望去啊。林琳到底是性情中人，她原本痛恨鄭局至極，可鄭局被抓，陪正一去了趟鄭家探望，心生憐憫，又掉了淚。說，如果你到了鄭局這一地步，我恐怕是要跳樓的。正一不願多跟她廢話，徑自看手機上的新聞。
董局在醫院休養，依然是去留無意，寵辱不驚。沒有人絲毫看得出，鄭局被抓在他心頭引起的波瀾。正一倒盼著他單獨找自己去醫院聊聊，像當初一樣，安排一點特殊的事。可是董局沒有。入院後他疏遠所有人，幾位局領導集體去看望，他臉上隻是掛著淡淡的，霧一樣的微笑。誰也不多看一眼，隻是單獨表揚了幾句甘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