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一直往前走,終於停了下來。
“先生,原來你要來這個地方。”那位司機回頭跟他說,眼睛打量他。
弟弟奇多付了一點小費,下了車,走進這座荒涼的墓園。他花了一點時間才找到那塊躺在柏樹下的白色大理石墓碑。他從沒看過他母親的墓。離開故鄉之後,他沒回來過。這些年來,他沒有一刻停下來,母親隻能跟他通電話,或者找人寫信給他。母親病重的時候,他正在舉行巡回表演,隻好托他的經理人找人照顧她,給她大筆鈔票。當這個善良的女人死時,他也沒趕得及回來。
他怔怔地看著墓碑上的雪花。一個穿著灰藍色製服的瘸腿老人一拐一拐地走過來,皺褶的眼睛看了他良久,幾乎興奮地叫出來:“你是弟弟奇!”
弟弟奇朝老人看了看,老人看來是這個墓園的管理員。
“你不認得我了?”老人帶著失望的眼神說,“你小時候,我見過你。你媽媽死了以後,你托人每個月寄錢到墓園辦事處,要我們好好打理她的墓。”
為免讓老人失望,弟弟奇裝著認得他,朝他微笑點頭。
“你看!這裏連一根雜草也沒有!”老人指著弟弟奇母親的墓碑,驕傲地說,然後又說,“你來看她就好了,以前隻有一個女人常常來看她,這幾年,再沒見她來過。”
“那個女人是不是個子小小、大眼睛,長得很漂亮的?”弟弟奇訝然問。
“對呀,因為漂亮,所以我才記得她。”老人笑笑說。
“你知道她住在哪裏嗎?”
“她就住在鎮上最老的那幢小學旁邊。”老人回答說。
那不就是弟弟奇剛才經過的母校嗎?學校附近有一排灰灰的破落的公寓,陽台上晾著衣服,幾個小孩在街上玩雪。
弟弟奇走出墓園,那輛載他來這裏的出租車停在外麵,年輕的司機把頭伸出車窗說:“先生,我想你還會去別的地方,所以在這裏等著。”
弟弟奇上了車,車子往回走,停在一排公寓外麵。
“先生,到了。要我在這裏等你嗎?反正今天不會有什麼生意了。”司機回過頭來說。
“好的。”弟弟奇回答說。
他下了車,在毛茸茸的雪中翻起衣領,抬頭看看這幢破舊的公寓。幾個在外麵玩雪的孩子朝他看了看,沒認出他來。他曾經以為故鄉裏每個人都認識他,原來這不過是他在千山萬水之遙多麼自大的想法。他遺忘了故鄉,故鄉也遺忘了他。
他悄悄走進公寓,來到一扇陌生的家門前。一陣惆悵湧上心頭,他敲了敲門。
過了一會兒,一個漂亮文靜的女人來開門,她披著長直發,身上穿著白色的毛衣和碎花裙子。看到弟弟奇的時候,她先是吃驚,然後露出粲然的微笑:“弟弟奇,你怎麼會來這裏?”
他歉疚的眼神看著她,說:“我回來看我媽媽。”
“請進來。”她說。
他走進屋裏,脫掉大衣。她接過他脫下來的大衣,掃走上麵的雪花,把大衣掛起來,問他:“你要喝點什麼?咖啡好嗎?”
他微笑著點頭。她美麗的大眼睛笑了笑,走進廚房煮咖啡。
屋裏擱著一台電暖爐,空氣中彌漫著棉被溫暖的味道,鵝黃色沙發上散著幾本書,白色的木床旁邊放著一台黑色直立式鋼琴,琴鍵已經發黃。他走過去,摸摸那一排琴鍵,心裏突然覺得難過。
然後,他聞到了咖啡的溫暖的香味。
她端著咖啡走出來,把杯子放在茶幾上,朝他微笑著說:“請坐。”
她自己先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他於是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麵前,啜了一口熱騰騰的咖啡。
她笑得像個天使。一路上,他還擔心她不會讓他進來。
他曾經像遺忘故鄉那樣,遺忘了她。直到三年前的一天,他收到一封信。那封信厚厚的,字體小而潦草,是個有點熟悉卻記不起的女人的筆跡,沒有寫信人的地址,也沒留下名字。他覺得奇怪,於是把信打開。“給遺忘了我的你。”這是開頭的稱呼,他有些訝異,好奇地往下讀。
我帶著皮箱回到我們的家鄉,外麵下著大雪,我在窗子旁邊給你寫這封信。請你放心,我不是要責備你,不是想要求些什麼。我已經回來了,不會再找你,也不會再寫信給你。
當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住在你隔壁。你還記得那個比你小一歲、大眼睛的瘦弱女孩嗎?生母在我很小的時候過世了,我跟著酗酒的後父生活。後父每次喝醉之後都愛拿我來出氣,我常常像隻傷痕累累的髒鴨子,為了幫補家計在大街的琴行外麵捧著小貨攤賣火柴。街上那些頑童常常用雪球擲我,甚至搶走我的火柴。然而,從某天起,他們不敢再欺負我,因為你狠狠地教訓了他們一頓。
你常常在街上溜達,有時會慷慨地幫我買下所有的火柴。當我問你哪來這麼多錢的時候,你總是不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