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一天,他拎著琴到練習室去,嘴裏哼著歌,不是古典歌,是小玫瑰的歌。心情好的時候,他蠻喜歡流行曲。他繞過院子裏那株銀杏樹,跨進練習室的大堂。這裏有一排練習室,左邊四間,右邊三間。這陣子,樂團正在放暑假,許多同事都回家去了,或是出門遠遊,練習室許多時候都是空著的,他愛在這裏待多久都可以。
他踩著輕快的腳步穿過走廊,就在這時候,他聽到小提琴的聲音從右邊第三間練習室裏傳來。那扇門虛掩著,他從寬一尺的門縫裏看到康薇背朝著他,在午後的微光中拉著一把琴。他靜靜地傾聽著,那琴音宛若五彩緞帶在人間翻飛,說不出的詩意和風華。他怔住了。從前因為妒忌她,他一直否定她,從來不肯細細聽她拉琴,然而,就在這短短的片刻,他吃驚地發現,她比他優秀。
他頹然轉過身子,背抵著牆,牆後麵的琴音衝散了他的心情。他這輩子的努力仿佛都是白費的,他的嫉妒又是多麼卑微,他從前對她的指控多麼差勁!原來,他還是比不上她。
然後,他聽到雨。啪嗒啪嗒的雨聲蓋過了那令他痛苦的琴聲,他晃到走廊盡頭偌大的落地窗前看雨。這場雨仿佛會下一輩子。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皮鞋踩在走廊木地板上的聲音,回過頭去,看到康薇。她拎著琴從練習室出來,看到他時,臉露一絲驚訝。
“雨很大,回不去了。”他朝她低低地說。
她走到窗前,跟他隔了幾英尺的距離看雨。他嗅到了雨的味道夾雜著鈴蘭的氣息。
“剛剛還有太陽。”她說。
“你拉琴多少年了?”一陣沉默之後,他問。
“從五歲開始。琴是爸爸教我的,他是音樂老師。”
“他一定是一位好老師。”
她望著窗外,沒接腔。
“你喜歡小提琴嗎?”她忽然轉頭問他。
以前,他會毫不猶疑地回答:“是的,我好喜歡。”可是,這一刻,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好像不配喜歡小提琴。
“你呢?”他狡詐地把問題送回去。
“我想,我應該喜歡。”她說。
“雨細了,我也該回去了。”她說著,轉過身去,離開了走廊。
他在窗外看到她。她抱著琴盒走在雨中,他仿佛能聽到她腳上的鞋子踩在水花中吱吱嘎嘎的聲音,那聲音是另一種音樂,在他心裏徘徊擺蕩。前一刻,難過的感覺脹滿了他的胸口,這一刻,難言的情意卻又甜蜜了他的眼睛。這一天,他沒練習。夜裏,他靠在椅子上,看著淡隱的星辰。本來已經好轉的失眠症今夜又困擾著他。
他沒有再抵著牆偷聽康薇的聲音,卻無以名狀地想念隔壁的人。
後來有一天,他在舊生會的晚宴上碰到周培倫。他本來不想去的,就是怕遇到曾經和康薇要好的周培倫。但是,老同學都要他去,要他拉幾支曲子為舊生會籌款,他不懂推辭。他不能否認,他其實也享受這種成名的虛榮。
在那兒,他遇到了被失戀煎熬成一副可憐相的周培倫。周培倫見到他,熱情地把他拉到附近酒吧喝酒,他不懂推辭。
“康薇她近來好嗎?”周培倫問他,又自嘲地說,“現在你可以天天見到她,我反而不可以。”
“我也不是天天見到她。”他尷尬地說。
“以前我很妒忌你。”周培倫啜了一口酒,對他說。
“妒忌我?”他嚇了一跳。他以為自己了解妒忌,卻沒想過有另一個人妒忌著他。
“康薇時常問起你的事。她喜歡聽你讀書時的事,你的一切,她都很有興趣。”
“她隻是好奇罷了。”他說。
“她對我可沒那麼好奇。”周培倫酸楚地說。他手搭在邢誌仁的肩膀上,說:“你要好好照顧她。”
“你喝醉了。”他別過頭去喝酒,避開了周培倫的目光。
“她很欣賞你。我常常讚她的琴拉得好,她卻說,她隻是個工匠,但你是天才,假以時日,你會讓全世界的人震驚。”周培倫繼續說下去,仿佛要把憋在心裏許久的話一下子全都傾吐出來。
“你醉得太離譜了。”他的表情凝住了,連忙打了個哈哈,笑出聲來,眼睛卻看著酒杯,既是高興,卻也夾雜著幾分慚愧和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