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防的眉角隱隱掠過一抹喜色,轉瞬即逝,又恢複成一片深潭一般的平靜。他收回了目光,右手又從棋缽中拈起了先前放下的那枚白子,凝視著麵前那盤棋局,不再抬頭向外張望。
那一行馬車、仆從緩緩來到長亭外麵三丈開外處停下。當先的那輛馬車布簾倏地一掀,司馬朗和司馬懿兄弟倆陸續躍下地來,穩穩站定。
“父親大人……”他倆一見到長亭中正端坐著獨自對弈的那位方麵長者正是父親,一驚之餘都不禁齊齊輕呼了一聲,急忙整好了衣冠,如臨大賓,斂容屏息,畢恭畢敬地躬身走上亭階,在亭門口外拱袖而停。
“你倆且進來吧!”司馬防頭也沒抬,仍然拈著那枚白子望著棋枰,瞧也沒瞧他倆,隻是神色淡然地吩咐了一句。
“是。”司馬朗、司馬懿兄弟二人這才如奉聖旨,輕手輕腳地走到司馬防身畔左右立定,繼續恭候他發話。
隔了片刻,司馬防慢慢將手中那枚白子往那棋枰之上投下,仿佛終於從一場漫長而慘烈的戰爭之中抽身離開一般,眉目之際的神情此刻方才放鬆開來。
他默然地把右手一伸,剛到半途,侍立在他身旁的司馬朗已搶先一步端起了擱在青幾一角的那隻茶杯,雙手捧著,送到了他右掌之上。
司馬防接杯在手,也不言語,輕輕呷了一口那杯盞中的溫茶,徐徐問道:“太師府裏的那番陣仗可是順利應付過去了?”
“父親大人,那場陣仗實是驚險啊!不過,孩兒和二弟所幸始終未曾在董太師麵前辱沒我司馬氏的家風!”司馬朗恭恭敬敬地答道,“臨別之際,董太師還對二弟讚不絕口呐!”
“哦?……哼!”司馬防端著茶杯的右手驀地一定,麵色一陣微微波動,“我司馬家的子弟何須他這一介莽夫嘖嘖稱讚?便是他贈以卿相之官、萬金之賞,在我等眼中也如草芥!不過,為父還是得問一問:懿兒是因何事得到了他的讚賞?”
司馬朗聞言,拿眼瞥了一下司馬懿,然後便將自己兄弟二人在太師府裏遭遇的一切,詳詳細細講給了司馬防聽。
聽罷之後,司馬防並不立刻發話,而是沉吟良久,慢慢放下了茶杯,轉頭深深看著司馬懿。司馬懿以為父親大人要責怪自己剛才在太師府裏的什麼過失呢,嚇得繃緊了心弦,垂下頭,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半晌過後,司馬防看著他的眼神漸漸柔和起來,臉上也露出一縷微微笑意,慢聲說道:“懿兒一向事事尊道貴德、循理而動,雖是年少稚弱,卻養成了一腔浩然之氣,凜然不可輕侮。這一份修為,倒也不曾辱沒了我司馬一族‘以義立身,以仁行道’的門風,已是很難得了……”
“謝謝父親誇讚,孩兒實不敢當。”司馬懿的麵頰上泛起了一片淡淡羞澀的紅暈,急忙躬下身去謙謝不已。
司馬防撫須一笑,輕輕擺了擺手,止住了他。
司馬朗這時才開口插話,向父親言道:“父親大人,孩兒準備將貂蟬姑娘贈送的那匣珠寶全部拿來購買糧食,運回溫縣孝敬裏老家囤積起來,以防萬一。不知父親大人以為如何?”
“朗兒此言甚好。”司馬防聽罷,微微點了點頭,深有同感地說道,“昔日漢景帝曾言:‘黃金珠玉,饑不可食,寒不可衣,以為幣用,乃不識其終始。’在眼下這大亂將至之世,積寶不如積糧。朗兒,你回到孝敬裏之後,一定要向諸位宗族長老、兄弟、子侄多多宣傳這固本保身之大計,未雨綢繆、見機而作,防患於無形。”
“孩兒記住父親大人指教了。”司馬朗連忙點頭答應。
司馬防雙眸一抬,深深地凝望了司馬朗片刻。他左手一伸,從棋缽中又拈起一枚黑子,遞向了司馬懿,直視著他吩咐道:“懿兒啊……為父這一盤棋局正下到雙方糾結交鋒的緊要關頭,你且先代為父雙手互搏、自攻自守地對弈片刻。為父有些累了,讓你大哥陪著出去散一散心,如何?”
“孩兒遵命。”司馬懿聞言,雙手一揖,接過了父親遞來的那枚黑子,當下便站到青石幾旁盯住了那棋局,埋頭認真思索起對弈之策來。
司馬朗跟著父親徐步出了長亭,他倆全身披滿了燦燦亮亮的夕陽金暉,在綠油油的草地上慢慢踱出了二三十步之遙。一路上,司馬防都沉默著。直到走出十五六丈遠,他才忽地停下身來,微微昂頭望向那晚霞如簾的天穹,半眯著雙眼,仿佛是在朝著那冥冥上蒼的深處自言自語地問道:“如今董賊當道,朝綱紊亂,天下不安,戰火將興,正是群雄競起、逐鹿中原之際,不知朗兒對此有何見解?”
“孩兒愚鈍,豈敢在父親大人麵前獻醜?”司馬朗恭敬地站在他身後答道,“孩兒恭聽父親大人的高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