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隻聽會坐的舉子們轟然喝彩,眾人轉過頭去,原來楚行已寫完了字,正就著未幹的墨跡輕輕吹著。梁錚抬頭看時,素白的宣紙上幾個蒼勁有力的大字赫然醒目,明明白白寫的是:
良子佳人本成雙,紅顏薄命徒嗟歎。
古有鶯鶯譜西廂,今有輕舞悲節坊。
楚行捋著胡須,嗬嗬笑道:“哪裏哪裏,信手塗鴉而已,倒叫諸位見笑了。”
席中一個胖舉人道:“世翁此言差矣,想那鳳輕舞不過一界歌妓,能得先生這一挽,也算不枉此生了。”
又一個道:“的不錯。何況兄台這詩,就隻‘古有鶯鶯譜西廂,今有輕舞悲節坊’一句,就道盡了多少女怨男癡,風流情債了。”
得眾人交口稱讚,楚行正洋洋自得,不料偏偏就在這時,人群中爆出了一聲冷笑:
“楚老弟此言差矣,這鳳輕舞不過一個沽名釣譽之徒罷了,怎麼可能當得起貞潔牌坊?”
梁錚循聲看去,隻見大堂東角坐著一個須發皆白的清瘦老者,臉卻黑得古銅似的,正不知是何人,隻聽那人又道:
“如果她是烈女,就不該與人有私。就算揭過這一節,她既然要守貞,那麼被賣到梨園的時候怎麼不自盡?非要等到情郎衣錦還鄉了才死?那這期間自己以色娛人,難道就對得起情郎了?這不是為了邀名又是什麼?我倒有一首詩送她。”
著,旋即高聲吟道:
鳳臨長空輕舞翔,百花團簇皎月白。
欲問青何為對,繁華易逝皆枉費。
求得良人長相誓,隻耐空悲向影思。
凰鸞涅槃回首望,命運無常歎無量。
此言一出,堂間頓時鴉雀無聲。
這詩看似句句褒揚鳳輕舞,然而“鳳欲求凰,白費思量”……在座的都是莘莘學子,這藏頭藏尾的八個字如何聽不出來?
自從朱熹之後,三從四德的觀念早已深入人心,不要男人,就是女人自己都引以為理。這老者一來就站住了道德的製高點,首先在理字上就無懈可擊,而且藏頭詩本就難做,他這一首不但藏頭,更藏了尾,在文彩上也高出不止一籌了。
所以這一回,就連楚行也不禁麵色凝重,口中喃喃隻道:“了不得,這如何可破……?”一時沉吟不語。
梁錚本想等他們消停了再上去敘話,誰知幾個人鬥來鬥去竟是沒完沒了,隻得硬著頭皮上前,道:“楚兄,在下有一事相求……”
話未完,楚行已麵色不愉地回過頭來,上下打量了梁錚一番:“你也是進京趕考的舉人?”
“不是。”梁錚道,“在下想借楚兄後院那間屋子暫住一宿,銀錢方麵好……”
“這些俗事不能待會再嗎?”楚行很不耐煩地打斷道,“沒看到我這裏正忙著鬥文?看你的樣子也是位讀書人,怎麼這麼不懂規矩。”
“……實在對不住。”梁錚打了一個稽首,“可是在下和舍妹外出辦貨路過此間,不想店家卻……”
隻是他的話還沒完,那楚行已然變了臉色:
“你這一打岔,我原本的思路全亂了。我可告訴你,這一回若是輸了陣,可全在你身上!”
一邊,一邊扭回頭去暗自沉思不語,竟連眼角的餘光也沒再留下,仿佛自己身邊的隻是一道空氣。
顯然,他已經把梁錚當做路過的貨商了。
在明代的社會四大階層中,商賈的地位最低,雖然他們有錢,但在處於社會最頂層的士子們的眼裏,卻是完全不屑一顧。
這也是古代為什麼那麼多人擠破了頭也要讀書的原因——讀了書,哪怕隻是中個秀才,也算是有了功名,可以躋身士子的行列,不但可以成為普通人眼中的“明星”,甚至就算不做官,也有穿綢衫、見官不跪、配劍遊學種種諸般特權。
所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就是這個意思。
楚行原本看梁錚打扮以為是讀書人,話中還存了幾分客氣,此刻聽他和“舍妹”是去“辦貨”的,那定然就是商賈無疑了,心中頓時鄙夷起來,就連話也懶得和他再多半句。
然而梁錚倒也懶得和他分辯。
因為被對方這麼一,他忽然想到了一個極好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