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母親的墳墓就在屋後自己的荔枝園中。承懽穿過幾棵荔枝樹,就聽見一陣基達爾的樂音,和著她父親的歌喉。她知道父親在那裏,不敢驚動他的彈唱,就躡著腳步上前。那裏有一座大理石的墳頭,形式雖和平常一樣,然而西洋的風度卻是很濃的。瞧那建造和雕刻的工夫,就知道平常的工匠決做不出來,一定是關懷親手所造的。那墓碑上不記年月,隻刻著“佳人關山恒媚”,下麵一行小字是“夫關懷手泐”。承懽到時,關懷隻管彈唱著,像不理會他女兒站在身旁似的。直等到西方的回光消滅了,他才立起來,一手挾著樂器,一手牽著女兒,從園裏慢慢地走出來。
一到門口,承懽就嚷著:“爸爸回來了!”她姊姊走出來,把父親手裏的樂器接住,且說:“飯快好啦,你們先到廳裏等一會,我就端出來。”關懷牽著承懽到廳裏,把頭上的義辮脫下,掛在一個衣架上頭,回頭他就坐在一張睡椅上和承懽談話。他的外貌象一位五十歲左右的日本人,因為他的頭發很短,兩撇胡子也是含著外洋的神氣。停一會,承歡端飯出來,關懷說:“今晚上咱們都回得晚。方才你妹妹說你在山上念什麼詩;我也是在書架上偶然撿出十幾年前你媽媽寫給我的《自君之出矣》,我曾把這十二首詩入了樂譜,你媽媽在世時很喜歡聽這個,到現在已經十一二年不彈這調了。今天偶然被我翻出來,所以拿著樂器走到她墳上再唱給她聽,唱得高興,不覺反複了幾遍,連時間也忘記了。”承歡說:“往時爸爸到墓上奏樂,從沒有今天這麼久,這詩我不曾聽過……”承懽插嘴說:“我也不曾聽過。”承歡接著說:“也許我在當時年紀太小不懂得。今晚上的飯後談話,爸爸就唱一唱這詩,且給我們說說其中的意思罷。”關懷說:“自你四歲以後,我就不彈這調了,你自然是不曾聽過的。”他撫著承懽的頭,笑說:“你方才不是聽過了嗎?”承懽搖頭說:“那不算,那不算。”他說:“你媽媽這十二首詩沒有什麼可說的,不如給你們說咱們在這裏住著的緣故罷。”
吃完飯,關懷仍然倚在睡椅下頭,手裏拿著一枝雪茄,且吸且說。這老人家在燈光之下說得眉飛目舞,教姊妹們的眼光都貫注在他臉上,好像藏在葉下的貓兒凝神守著那翩飛的蚨蝶一般。
關懷說:“我常願意給你們說這事,恐怕你們不懂得,所以每要說時,便停止了。咱們住在這裏,不但鄰舍覺得奇怪,連阿歡,你的心裏也是很詫異的。現在你的年紀大了,也懂得一點世故了,我就把一切的事告訴你們罷。”
“我從法國回到香港,不久就和你媽媽結婚。那時剛要和東洋打仗,鄧大人聘了兩個法國人做顧問,請我到兵船裏做通譯。我想著,我到外洋是學雕刻的,通譯,哪裏是我做得來的事,當時就推辭他。無奈鄧大人一定要我去,我礙於情麵也就允許了。你媽媽雖是不願意,因為我已允許人家,所以不加攔阻。她把腦後的頭發截下來,為我做成那條假辮。”他說到這裏,就用雪前指著衣架,接著說:“那辮子好像叫賣的幌子,要當差事非得帶著它不可。那東西被我用了那麼些年,已修理過好幾次,也許現在所有的頭發沒有一根是你媽媽的哪。”
“到上海的時候,那兩個法國人見勢不佳,沒有就他的聘。他還勸我不用回家,日後要用我做別的事,所以我就暫住在上海。我在那裏,時常聽見不好的消息,直到鄧大人在威海衛陣亡時,我才回來。那十二首詩就是我入門時,你媽媽送給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