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歡說:“詩裏說的都是什麼意思?”關懷說:“互相贈與的詩,無論如何,第三個人是不能理會,連自己也不能解釋給人聽的。那詩還擱在書架上,你要看時,明天可以拿去念一念。我且給你說此後我和你媽媽的事。”
“自那次打敗仗,我自己覺得很羞恥,就立意要隔絕一切的親友,跑到一個孤島裏居住,為的是要避掉種種不體麵的消息,教我的耳朵少一點刺激。你媽媽隻勸我回硇州去,但我很不願意回那裏去,以後我們就定意要搬到這裏來。這裏離硇州雖是不遠,鄉裏的人卻沒有和我往來,我想他們必是不知道我住在這裏。”
“我們買了這所房子,連後邊的荔枝園。二人就在這裏過很歡樂的日子。在這裏住不久,你就出世了。我們給你起個名字叫承歡……”承懽緊接著問:“我呢?”關懷說:“還沒有說到你咧,你且聽著,待一會才給你說。”
他接著說:“我很不願意雇人在家裏做工,或是請別人種地給我收利。但耨田插秧的事都不是我和你媽媽做得來的,所以我們隻好買些果樹園來做生產的源頭,西邊那叢椰子林也是在你一周歲時買來做紀念的。那時你媽媽每日的功課就是乳育你,我在技術室做些經常的生活以外,有工夫還出去巡視園裏的果樹。好幾年的工夫,我們都是這樣地過,實在快樂啊!”
“唉,好事是無常的!我們在這裏住不上五年,這一片地方又被法國占據了!當時我又想搬到別處去,為的是要回避這種羞恥,誰知這事不能由我做主,好像我的命運就是這樣,要永遠住在這蒙羞的土地似的。”關懷說到這裏,聲音漸漸低微,那憂憤的情緒直把眼瞼拫下一半,同時他的視線從女兒的臉上移開,也被地心引力吸住了。
承懽不明白父親的心思,盡說:“這地方很好,為什麼又要搬呢?”承歡說:“啊,我記得爸爸給我說過,媽媽是在那一年去世的。”關懷說:“可不是!從前搬來這裏的時候,你媽媽正懷著你,因為風波的顛簸,所以臨產時很不順利,這次可巧又有了阿懽,我不願意像從前那麼唐突,要等她產後才搬。可是她自從得了租借條約簽押的消息以後,已經病得支持不住了。”那聲音的顫動,早已把承歡的眼淚震蕩出來。然而這老人家卻沒有顯出什麼激烈的情緒,隻皺一皺他的眉頭而已。
他往下說:“她產後不上十二個時辰就……”承懽急急地問:“是養我不是?”他說:“是。因為你出世不久,你媽媽便撇掉你,所以給你起個名字做阿懽,懽就是憂而無告的意思。”
這時,三個人緘默了一會。門前的海潮音,後園的蟋蟀聲,都順著微風從窗戶間送進來。桌上那盞油燈本來被燈花堵得火焰如豆一般大,這次因著微風,更是閃爍不定,幾乎要熄滅了。關懷說:“阿歡,你去把窗戶關上,再將油燈整理一下。……小妹妹也該睡了,回頭就同她到臥房去罷。”
不論什麼人都喜歡打聽父母怎樣生育他,好像念曆史的人愛讀開天辟地的神話一樣。承懽聽到這個去處,精神正在活潑,哪裏肯去安息。她從小凳子上站起來,順勢跑到父親麵前,且坐在他的膝上,盡力地搖頭說:“爸爸還沒有說完哪。我不困,快往下說罷。”承歡一麵關窗,一麵說:“我也願意再聽下去,爸爸就接著說罷。今晚上遲一點睡也無妨。”她把燈心弄好,仍回原位坐下,注神瞧著她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