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沉醉,車流如水。
岷山飯店旁的臨街牆麵上嵌著巨大的半邊啤酒桶,上麵凸著“puB--1989”字樣,李尋歡指著燈光幽暗的門洞說:“瞧,剛開張的本市第一家酒吧!忘記問了,你好不好酒?”
我搖頭。風吹亂了他的頭發,他的身後到處走動著挽胳膊的情侶和散步的老年夫婦。
“男人不好酒算什麼男人!那我送你回去?”李尋歡頓時興趣索然。
“老爺子不讓沾--但今天另當別論!”
“好兄弟!”他邊走邊誇比他矮半頭的我,遠處傳來悶雷聲,“我這人很低調,也很隨和,但有兩條原則:不交不喝酒的男人,不娶不做飯的女人--這兩類都他媽難纏。”
“快意人生。”我附和著,再一次感到他的變化。
剛到大門,男侍就近乎餡媚的招呼我們。他稱他為歡哥。男侍一邊接過他的警服外套,一邊領我們朝裏走。看得出來他是常客,“歡哥,您的臨窗位子留著在!”
酒吧麵積不大,人頭攢動,有一種荷爾蒙與煙草的混合味。剛從青草彌漫的夜風中進來,猛得被這股暖流撲麵一擊,我差點背過氣去,但李尋歡象吸食了大煙,一掃門外的萎靡不振,頓時亢奮起來。他揮手同人打招呼,誇張地伸出手臂隔桌與人握手,同相識的各種人稱兄道弟,互遞香煙。連老板都撂下客人擠過來跟他勾肩搭背,領到坐位上。那些朋友對李尋歡甚為尊敬,兼搭著我也享受到點頭哈腰的禮遇。我承認,如果沒有他領進來,恐怕我倒會對那些不可一世的臉色點頭哈腰了。這一發現使我感到李尋歡確實給昨天告別了。
他揮手叫了半打生力啤酒。服務員把酒放上桌時,我才知道半打就是6聽。巡視四周,每個客人麵前都才擱著一聽,最多兩聽,隻有我們這桌最港。我照他的樣,用一隻手拉罐,半天沒拉開,好不容易拉開了,啤酒象高壓水槍一樣噴出來,弄得我像落湯雞。
我很尷尬,也很生自已的氣,“這啥玩意兒,一大半都是泡沫,哄人嗦?”
他笑,有點壞有點帥的模樣,“大哥,這是原裝啤酒,10元一聽,你還以為是兌水的散啤嗦--不能搖晃。”
“啥?這麼貴!那剛才那頓飯,不對,那頓‘沙拉’多少銀子?”我想起剛才那頓難咽的晚餐。
“剛才?剛才每客64,我們兩人也就128元。”
“多少多少?”我差點從木樁形狀的凳上跌下去,“就幾片爛菜葉子,素得我現在都發嘔,還那麼貴?”
“工廠關傻了吧?你得多走出東郊工業區看看,別老以為還是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現在啥時代?時髦話講就是飛機上做愛--一日千裏。”他把頭靠在落地玻璃上,雙腳交叉擱在另一塊木樁上,有一種如魚得水的愜意。
他這一說,我才感到世道確實變了,這是他的世界。
而我卻坐立不安地喝酒。周圍是密匝匝的人頭,有麵色光鮮的官員、穿花襯衫的港客、花枝招展的可疑女人重重疊疊,耳邊一片高談闊論。
酒過三巡,李尋歡開始輕描淡寫地打撈學生時代的記憶,我隻好把親眼所見的、親耳所聞的故人近況,盡可能詳細的為他的記憶頁麵做了更新。但他似乎仍不滿足,主動問起女生的情況,我才有點反應過來,覺得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今天的沛公就是柯仁。但他不提,我也打定主意不說。
其實,倘若他一見麵就打聽柯仁,我會送人玫瑰手留餘香。但他請我吃了飯,性質就變了。我不想讓他感到,因為他請了客,我就又被收買了。雖然他的從容不迫與我不自覺浮起的諛笑,已經宣告我倆的地位徹底顛倒。後來他看桌上的酒都快完了,還沒提到正事,漸露焦躁之色,遂起身去了一趟廁所,回來後終於撥雲見日了。
他是這樣說的,“我記得上學那陣子你狂追一個女同學,住我們樓的,叫什麼來著?”
看樣子他還不好意思說出壓在心頭的名字,我也裝傻:“你說的是許鳳吧?那個假小子,沒事就朝我家跑,煩死啦。我爸更煩她,見一次就罵一次她的平頭,說不男不女的。”
“你記錯啦,我說的不是平頭那個,是長發飄飄那個,特愛穿白色碎花連衣裙,走起路來揚柳春風,我們私下都叫她校花。”
“我們學校有校花嗎?”我做迷茫狀,“我記得那陣子略有姿色的我們一般叫紅苕花,爆米花,狗尾巴花,胖的叫天津大麻花,絕色的頂多封個牽牛花--還是照顧情緒呢!”
這個問題沒有得到即刻的回應,喧囂退去了,黑人歌手淒涼的述說也遠去了,隻剩下窗外淩厲的雨聲。
良久之後,一個聲音恍然大悟:“嗯,我記起來了,她叫柯仁,住你家樓上。那時你就像個老流氓一樣,老愛趴在陽台看人家踢毽。”
他裝不下去了。攤牌。
“柯仁?對對,你不提我差點忘了,有這麼個人。好象老愛趴陽台的是你吧,有一次你趁‘藏貓’的時候還想扒人家的裙子,被她爸發現後朝你屁股上踹了一腳。”
我也不再繞了--把窮寇逼到死胡同還朝前撲,不是自個兒找刀子捅嗎?
“亂說!我那陣子美女如雲,身邊的騷娘們都恨不得不穿褲子,我哪有空去扒別人的裙子?”
我冷笑。用力掐大腿才忍住揭他瘡疤的衝動。犯不著為一句話就把十年朋友得罪了吧?我告誡自已,別人花了錢,得允許人家把快樂買走吧。於是我講柯仁的情況。
聽說柯仁大學畢業剛分回廠醫務室當五官科醫生,李尋歡終於露出久違的笑容,找我要了電話,故作輕鬆狀:“噢,我遊泳患了中耳炎,一直沒敢去醫院,怕遇到庸醫,現在好了,有熟人看病就放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