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見著麵都互相點頭微笑著,都會說天老爺有眼睛,畢竟不能讓窮人一個個都餓死。他們互相談到過去的苦況:水,旱,忙碌和驚恐,以及餓肚皮的難堪!……現在他們全都好了啦。

市麵也漸漸地熱鬧了,物價隻在兩三天功夫中,高漲到一倍以上。相反地,穀米的價格倒一天一天地低落下來。

六塊!四塊!三塊!一直低落到隻有一元五角的市價了,還是最上等的遲穀。

“當真跌得這樣快嗎?”

歡欣、慶幸的氣氛,於是隨著穀價的低落而漸漸地消沉下來了。穀價跌下一元,每個人的心中都要緊一把。更加以百物的昂貴,豐收簡直比常年還要來得窘困些了。

費了千辛萬苦掙紮出來的血汗似的穀子,誰願那樣不值錢地將它賣掉呢?

雲普叔初聽到這樣的風聲,並沒有十分驚愕,他的眼睛已經看黃黃的穀子看昏了。他就不相信這樣好好的救命之寶會賣不起錢。當立秋告訴他穀價瘋狂地暴跌的時候,他還瞪著兩隻昏黃的眼睛怒罵道:

“就是你們這班狗牛養的東西在大驚小怪地造謠!穀跌價有什麼希奇呢?沒有出大價錢的人,自己不好留著吃?媽媽的,讓他們都餓死好了!”

然而,尋著兒子發氣是發氣,穀價低,還是沒有法子製止。一塊二角錢一擔遲穀的聲浪,漸漸地傳播了這廣大的農村。

“一塊二角,婊子的兒子才肯賣!”

無論穀價低落到一錢不值,雲普叔仍舊是要督促兒子們工作的。打禾後曬草,曬穀,上風車,進倉,在火烈的太陽底下,終日不停地勞動著。由水泱泱地雜著泥巴亂草的毛穀,一變而為幹淨黃壯的好穀子了。他自己認真地決定著:這樣可愛的救命寶,寧願留在家中吃它三五年,決不肯爛便宜地將它賣去。這原是自己大半年來的血汗呀!

秋收後的田野,象大戰過後的廢壘殘墟一樣,淩亂的沒有一點次序。整個的農村,算是暫時地安定了。安定在那兒等著,等著,等著某一個巨大的浪潮來毀滅它!

為著幾次堅決的反對辦“打租飯”,大兒子立秋又賭氣地跑出了家門。雲普叔除了慪氣之外,仍舊是恭恭敬敬地安排著。無論如何,他可以相信在這一次“打租”

的筵席上,多少總可以博得爺們一點同情的憐憫心。他老了,年老的人,在爺們的眼睛裏,至少總還可以討得一些便宜吧!

一隻雞,一隻鴨子,兩碗肥肥的豬肉,把雲普叔饞得拖出一線一線的唾沫來。

進內換了一身補得規規矩矩了的衣褲,又吩咐少普將大堂掃得清清爽爽了,太陽還沒有當空。

早晨雲普叔到過何八爺家裏,又到過李三爹莊上;誠懇地說明了他的敬意之後,八爺三爹都答應來吃他們一餐飯。堤局裏的陳局長也在內,何八爺準許了替雲普叔邀滿一桌人。

桌上的杯筷已經擺好了,爺們還沒有到。雲普叔又恭恭敬敬地站在大門口觀望了一回,遠遠地似乎有兩行黑影向這方移動了。連忙跑進來,吩咐少普和四喜兒暫時躲到後麵去,不要站在外麵礙了爺們的眼。四條長凳子,重新地將它們揩了一陣,自己覺得沒有什麼不幹淨的地方了,才安心地站在門邊侍候爺們的駕到。

一路總共七個人,除了三爹八爺和陳局長以外,各人還帶了一位算租穀的先生。

其他的兩位不認識,一個有兜顆胡須的象菩薩,一位漂漂亮亮的後生子。

“雲普!你費了力呀!”滿麵花白胡於,眼睛象老鼠的三爹說。

“實在沒有什麼,不恭敬得很!隻好請三爹,八爺,陳老爺原諒原諒!唉!老了,實在對不住各位爺們!”

雲普叔戰戰兢兢地回答著,身子幾乎縮成了一團。“老了”兩個字說得特別的響。接著便是滿臉的苦笑。

“我們叫你不要來這些客氣,你偏要來,哈哈!”何八爺張開著沒有血色的口,牙齒上堆滿了大糞。

“八爺,你老人家……唉!這還說得上客氣嗎”不過是聊表佃戶們一點孝心而已!一切還是要請八爺的海量包涵!”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