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嗎?快樂嗎?”
她把坐墊拿過來,孩子似地坐在我腳下,抬著腦袋,鸚鵡似的說著話:“真是寂寞呢,又是夏天,那麼長的夏天!你瞧,全出去了,我獨自個兒在家裏抽著煙。寂寞啊!我時常感到的。你也有那種感覺嗎?一種徹骨的寂寞,海那樣深大的,從脊椎那兒直透出來,不是眼淚或是歎息所能洗刷的,愛情友誼所能撫慰的——我怕它!我覺得自家兒是孤獨地站在地球上麵,我是被從社會切了開來的。那樣的寂寞啊!我是老了嗎?還隻二十歲呢!為什麼我會有那種孤獨感,那種寂寞感?”
“所以你有了這許多Gigolo嗎?”
“Gigolo?是的,我有許多。你瞧!”把桌子上的一本貼照簿拿給我,便跑著去啦。
打開那本厚厚的貼照簿,全是在闊領帶上笑著的男子。我正在翻。她拿著隻精致的小銀箱,一杯鮮桔水,一盒糖跑來了:“你瞧,這小銀箱裏的東西。”銀箱裏是手帕和信劄,在那褪色的絹上初陳舊的紙上有些血畫的心,和血寫的字。“這許多人!有的說,要是我再不愛他的話,他要自殺了,有的說預備做獨身漢,有的預備憎恨著天下所有的女子,……可是要自殺的到現在還健康地活著,到處跟人家說:‘那麼Cheap的!值得為了她自殺嗎?"預備做獨身漢的卻生了子女,預備做女性憎恨者的卻在瘋狂地追求著女性,一麵卻說:‘我從前愛錯了,會去愛上了那麼Cheap的一個女子!’男子全是有一張說謊的嘴的,他們倒知道輕視我!他們不是找不到女朋友的時候,不會來找我的。說我玩弄他們——他們是真的愛我不成?屁!……那麼的寂寞啊!隻有揪著頭發,默默地坐著,抽著煙。”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枕在我膝蓋上,撅著嘴。
“好孩子,我還是愛著你呢!”撫著她的頭發。
“我不信。”忽然回過腦袋來,跪在地上看著我,扯著我的領子:“真的嗎?真的嗎!”
“真的。”
她便豎直了身子,胳膊圍著我的脖子,把我的腦袋拉下去:“真的嗎?”把身子全掛在我的脖子上麵,搖著我的肩膀:“可是真的嗎?真的嗎!”
輕輕地在她嘴上吻了一下:“真的!”
她一動不動地,緊緊地看著我的眼珠子。
“你不信嗎?”
她放了手,忽然斷了氣似的,坍到我腿上,脊梁靠著我的膝蓋:“我不信,他們說我Cheap!Cheap!他們說我Cheap!”青色的寂寞從她臉上浮過,不再做聲了,像睡熟了似的。
她的腿伸在前麵,腳下的兩隻黑嘴白海鷗,默默地。
我懂得這顆寂寞的心的。
《初夏的最後一朵玫瑰》從她嘴裏,又像是從海鷗的嘴裏漏了出來,歎息似地。
沒有人憐惜她頰上的殘紅,沒有人為了她的太息而太息!
四
為了解決三件爭遺產的大訟案,我忙了一個多禮拜,又到南京去了一次。去南京的時候,我在車站上打了個電話給她,想告訴她我回來後就去看她。不料打了五個電話,那邊老說是姓夏,末了一個,我把她的電話號碼說出來,問是不是這個號碼。
“是的,是三八九二五。”
“是法租界姓餘的嗎?”
那邊過了一回才說道:“是的,你找誰?”
“我找慧嫻。對不起,煩你去請你們的小姐來聽電話。”
“我們這兒沒這麼個人的。”便斷了。
當時,我因為急著搭車,也沒再打。從南京回來後,我在房間裏的桌子上看到了一封信,是大前天寄出的郵戳,拆開來時,裏邊是一把鑰匙,和一張很小的素箋。
黑貓:
我去了,我相信世上大概隻有你一個人還會記著我吧! Craven“A”
我坐下來,在桌上拿了支Craven“A”抽著,從煙霧裏飄起了一個影子,一個疲倦的,寂寞的,半老的婦人的影子。
這是初夏的最後一朵玫瑰,獨自地開著;
抽完了煙,我便把那把鑰匙放到一隻藏紀念物的小匣子裏邊,我預備另外再配一把鑰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