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少帝已詔令——將寧王豪梟首示眾。
押赴菜市口行刑的路上,寧王囚車仿佛要被圍觀者的咒罵、臭雞蛋、濃痰、爛菜葉子、破鞋底等等淹沒。歪斜的囚車在擁擠著詛咒的萬夫所指中走得很慢,很艱難。
惡賊——野心家——叛徒——流氓——無賴——臭狗屎——壞蛋——亂臣賊子——豪的囚車慢慢行進著,在生命的最後一段路途裏接受著世人對他一一頒封著身後的頭銜或稱號。他咧咧嘴,想對那些熱烈頒封的人眾笑一笑,以示不怨他們,自己對他們的濃痰與臭雞蛋乃至各項封號都接受了,然而一坨包在爛菜葉裏的東西熱乎乎打到臉上,發出悶響。
熏然臭氣和糞便沫子四濺而開。
豪想罵一句,嘴唇上已有糞屑。他的喉結痛苦地蠕動了一下。
滿目的不堪,是他生命最後看到的風景。人們像過節一樣既興奮,又對那即將到來的不可知的死亡懷揣敬畏,好在那死亡是屬於別人,他們隻有以尖叫來以示自己的慶幸。瘋狂的人眾,如一堆堆掛在街道兩邊五彩斑斕的破爛,他的眼睛有些發澀。其實他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來迎納這些,他認為自己會死在那把劍下。這時候他應該就死了的,隻是老天還要讓自己看一看這路風景——這是一個反賊押赴死亡的末路風景,看吧,看!我看你們,你們看那個人——瞧,那反賊。這不是天意,而是皇帝之意,也許作為天授之子,天子是秉承了天意的。那麼,你們就看看我吧,我這個流氓、惡棍、陰謀家、背叛者、敗類,你們看吧,我已釘在恥辱柱上,你們可以放箭了,射穿這顆心吧I用你們的舌尖,萬箭齊發,我死一百次,我生來就是受死的。你們要知道,一個人隻能死一次,而一百次的死,在眾人的舌尖上,無異於公開的謀殺,我死過一百次之後,是否有人會這樣想,是否會?
麵對萬眾的嘈雜與咒罵,他的目光突然清澈起來。在清澈中有些彎曲。仿佛又隱隱聽到了來自蒼穹的天籟之聲——悲歌響起。隻有蒼穹的悲歌才是誌士的最終安慰。
他從圍觀的人群中看到了一個無比熟悉的麗影。在擁擠中挪移,像烏雲後的月亮,時現時隱。又一個熟悉的身影,還有一個。她微笑——那是婁妃,豪變得平靜,人也淡定而從容,周圍的其他事物似乎都不存在了。他的目光隻隨著烏雲後月亮的導引,走向和緩——無聲——寂靜——消失——。
那月亮是三個女人的麗影,她們重疊在一起,最終的月亮還是婁妃。
是她。
豪安詳地閉上眼睛,世界對他而言已不存在。
在豪整個身心追隨月亮而去時,他回首,看見了自己的最後一幕:
劊子手把死囚押到了刑場,他們將靈魂出竅般的死囚挪下車,粗魯地推上行刑台,踢其後腿,死囚機械地跪下。
一雙冰冷的手幫死囚把頭擺好,那是準確挨刀的姿式,然後對那個緊密配合的脖子滿意地拍兩下,像是示謝。其實被安排就範者對此已沒有感覺。他的靈魂在別處看著自己受死,如同圍觀者。
一刀下去,是:
——大寧靜。
“一切都是開始,一切都是結束”。
劊子手在收拾屍首時念叨著,他身上很幹淨,沒有一星血。這是他殺人生涯引以為驕傲的職業特征。
寧王豪頭顱落地的同時。
瑾從精美華麗的鞘裏拔出了那截斷劍。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失神、瘋狂、而又茫然。
這是太阿劍嗎?他問冷器,不敢承認這一事實。
是的公公,這就是那把真正的太阿寶劍。冷器清清楚楚地作答。
怎麼會?怎麼會!怎麼會是,是斷,斷的呢……冷器聽到瑾的聲音漸漸帶有哭腔。
它早就斷了,公公。冷器說,沒有絲毫表情。
我,我,我,我,瑾喉嚨發硬,吐字沙啞,好像難過得喘不過氣來,他絕望地慘呼一聲:我的命根子呀!
冷器背過身,走出瑾府的大門,聽到裏麵傳出尖厲,刺耳,像硬物劃刺玻璃的聲音,那是瑾的哭聲——瘋狂、傷心而絕望的哭聲,仿佛夜梟在黑暗裏的陰冷之啼。
劍,給他了。少帝不無矜持地問道。
是。冷器答得很平靜。
他怎麼樣?少帝看著忠實的武士。
……他,哭了。冷器答道,毫無表情。
嗯,我想他也隻能哭嘍。少帝臉上洋溢出得意。
是。武士恭恭敬敬退下。
空蕩蕩的大殿裏,少帝猛然發現龍椅上坐著一人,那人不是別人,是寧王豪。少帝陡然一驚,心道:
難道他叛亂得逞了?
4
一男一女兩個猜謎的童音隱約從風裏傳來,像漸漸擦亮的銀子,聲音很純、很純。
……一片瓦,兩片瓦,中間是個白小姐。你猜是什麼呢?——老掉牙了,不猜我也知道,是王後。——哇,你錯了,我說的可是瓜子呀!——算你壞。猜我的……麻屋子,紅帳子,裏麵躲個白胖子。是什麼?
國王。
不,花生。是花生。
你賴你賴,你賴皮!
2003.12.2 初稿於南昌
2004.7.5 改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