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時節,國道邊萬畝淺水藕培育基地的荷花盛開了。無際荷田碧波蕩漾,綠透原野。萬綠叢中,點點潔白、粉紅的荷花,分外嬌豔。荷們像一個個睡美人,張開薄薄的花瓣,任夏日的陽光盡情地撫弄。或含苞待放,在風中搖曳生姿。幾個戲耍的女童笑聲咯咯,出沒在清波碧浪中。挽起褲腳,赤腳來到荷塘之中,一股清涼直透心肺。隔著重重荷葉,老遠地聽得國道上有人喊:“看荷花囉!”此情此景,讓人想起唐王昌齡的詩句來:“荷葉羅裙一色栽,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美哉荷花!壯哉萬畝荷田!
那還是好多年前開荷花節時的情景了。今年秋禾刈盡,金鐮掛起時,我又隨農村環境整治工作組來到這萬畝荷田。萬畝已不足千畝,荷事已了,滿眼已是秋風蕭瑟,殘葉滿塘,當年的碧水清波、紅花綠葉已不複存在。到近前看那荷,已枝傾葉殘,僵硬的腰肢,羞與秋風再舞。有三兩枝晚荷還在苦苦堅守,但紅已褪盡,香漸枯竭,韻華似腳下之流水遠去。凋零,是必然的歸宿了。就想起唐劉禹錫“荷花己無擎雨蓋”的詩句,望著眼前的情景,不禁悲從中來。
來到荷塘縱深處,我看到一位已屆不惑的村婦,領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把一支支蓮藕刨出,在水中洗淨,又用小車推到路邊。那農婦步履蹣跚,顯然已青春褪盡。小女孩挽著袖子,聚精會神地洗藕,手臂像蓮藕般的白嫩。農婦告訴我,秋收以後,村裏的青壯勞力大都外出打工了,收運蓮藕的事全落在女人們身上。看著眼前這遍地殘荷,和這一對早就過了花季和將要進入花季的母女,我踱步小徑,低頭思索。
荷曆來為人們所稱頌,但人們往往隻注意蓮荷的嬌豔和嫵媚,歌頌它出汙泥而不染的清高。對於殘荷,也有描述,卻不盡如人意。如元劉秉忠的《幹荷葉》:“幹荷葉,色蒼蒼,老柄風搖蕩。減清香,越添黃,都因昨夜一番霜。寂寞秋江上。”默讀著詩句,別有一番悲涼、心痛的感覺,好像還缺點什麼。其實,認識殘缺不難,而發現甚至發掘出殘缺之美則不易。殘荷是一種殘缺,對此,西方美學理論這樣闡述:隻有相對的美,沒有絕對的美。客觀上講,美都是有殘缺的。而完美隻是一種意境,一個人們心中可望不可及的夢,可以無限地接近,但永遠無法到達。殘缺是長青藤上的黃葉,是西施臉上的病容,是“猶抱琵琶半遮麵”的婉約,是斷臂維納斯無語凝噎的傾訴。殘缺是歲月的流痕,是凝固的遺憾,美的價值往往就沉澱在裂痕深處。
如此想著,再看眼前的殘荷,便不覺得蒼涼,且覺得有一種東西可咀嚼和反芻。瞧!在凜冽的秋風中,荷葉枯萎了,但仍抱緊枝頭,不離不棄,像那搖曳心旌的幡,為荷招魂。何等淒美!何等壯烈!
“留得殘荷聽雨聲”大概是李商隱當年閑適達觀之情的真實寫照。殘荷秋雨給人以靜靜的美,淡淡的愁,但出汙泥而不染的荷不僅如此。荷花謝了,荷葉尚存。荷葉枯了,蓮蓬尚存。蓮子收了,蓮藕還靜躺在大地母親的懷抱,供人們隨時采擷和食用。殘枝枯葉又落入荷塘,化作肥料,哺育來年的生命。你能說它不美麼?荷直到花殘香隕還把僅存的一切都奉獻給了人類。
每年的六到八月,是荷的盛世年華,也忍受高溫酷暑;每年秋霜乍降,它忍受淒風冷雨,蟄伏、等待。無論是嬌然盛開,還是黯然凋落,它始終在水一方,演繹著一種安之若素,處之泰然的從容、淡定與堅守。在這一縷縷清芬的荷韻裏,它是否在悄然地向我們展示著一種禪意的美、生命的美?
就想到那人。少兒時天真爛漫,年青時清純嫵媚,中年時風韻楚楚,老年時風骨嶙峋。即使老去,也會長留於親人們的心海,香魂猶在,神韻永存。
寒來暑往,花開花落,是大自然的輪回。花開是偶然的,暫時的,花落是必然的,永恒的。人們祈禱花常開,春常在,人長壽,但花不能常開,春不能常在,人不能永生,世間萬物諸事無法做到盡善盡美。君不知,懂得珍愛落花,珍惜生命,便獲得世間永恒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