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鄉搞農村環境整治，去興華村。信步走進一個不大不小的院落，幾間青磚瓦房，幾畦綠油油的菜田，幾株灌木枝條夾雜冬青編就兩溜青籬，幾朵粉色小花掩映於枝葉間，煞是喜人。我認得，那小花是木槿，就想起孩提時的江南老家來。
舊時江南鄉村多以木槿、梔子等灌木為材，隨意植成或疏或密的籬笆。曹公筆下，李紈所住的稻香村就是這等模樣：裏麵數楹茅屋，外麵幾畦菜地，桑、榆、槿、柘，各色稚樹新條編就一溜“花籬”圍之。我家幾乎與之一色裝扮，隻是少了桑榆，多了些不知名的雜枝。籬笆與我們等高，常有五七朵槿花與牽牛花點綴其中，籬笆外就是我們的樂園。木槿俗名大碗花，大人們往往誤叫“打碗花”，說誰摘花誰就會打碎碗蝶，打碗是要挨打的，所以都不敢摘。記得鄰家一個叫趙小龍的女孩卻不怕，常會掐一朵粉紫色的小花插在自己頭上臭美。我們會在背後偷偷把紫花換成白花，還唱著自編的順口溜取笑她：“趙小龍，門朝東。拐子婆，瞎子公……”嗬嗬！花開花落，幾十個春秋過去，女孩今何在？世間諸物諸事諸人，轉瞬即逝，但情還在，美好的記憶還在。詩經《鄭風·有女同車》中如是曰：“有女同車，顏如舜華”，“有女同行，顏如舜英”，讓人又歡喜又惆悵。那個遙遠的年代，連空氣都芬芳。聽，誰家少年在歌唱：有個姑娘和我同車而行，漂亮的臉龐如同美麗的木槿花。可是，美好時光轉瞬過去，記憶深處那位女孩今在何方？單純明豔的臉上是否還掛著俏皮的笑容？
木槿最懂得春花遠去後什麼叫“擔當”，初夏始綻。先是點點落落、隱隱綽綽，繼而越開越盛。“槿花不見夕，一日一回新。”木槿朝開暮合，至多開二日。清晨，它迎著朝霞，綻開鮮嫩的朵兒，亮出沁人的花蕊，隨風搖曳，溫柔、真誠而熱烈。傍晚，它褪盡浮華，默默地收合、凋謝。但凋謝是為了下一次更絢麗的開放，明晨又會帶給你一個帶著露珠的笑臉，溫柔地與你對望，你會沉溺於不可抗拒的優美。木槿，錦葵科，又名扶桑、木芙蓉……。其花有單瓣、重瓣之分，其色有粉、白、紫、紅，偶有黃色。我喜歡單瓣的，白色的，簡約大氣，清純淡雅。單瓣的像棉花，棉花與木槿同科，先乳白，再粉紅，最後轉為紫紅。花開千朵，浩浩蕩蕩，遠離村鎮、人家。而木槿往往隻有三兩株，屋後路旁，與你朝夕相伴。
木槿多年生，花期長，深秋結果，喜光，耐濕，耐旱，抗寒，生命力極強，象征念舊、重情，曆經磨難而矢誌不渝。木槿花的花語是：美麗、溫柔、堅韌、永恒。據說韓國人特別喜愛木槿，稱它為“無窮花”，以其朝開暮落、生生不息，自喻他們的民族品性，將其定為國花。
木槿還有別樣的用處。其葉可當茶泡，具有恢複疲勞的功效。其汁還具有消除皮膚腫脹、治療蜂螫的功效。記得那時母親洗頭舍不得用香皂，除了用皂莢，有時會把木槿葉搗爛取汁，兌進水裏，水麵就會泛起粉白的泡沫，用來洗發，不但柔順光亮，還散發縷縷淡香。
詩詞古韻裏，也常見木槿的“倩影”。宋時楊萬裏在《田家樂》中寫道：“稻穗堆場穀滿車，家家雞犬更桑麻。漫栽木槿成籬落，已得清陰又得花。”木槿籬下，把酒話桑麻，好一派怡然美好的田園風光。
“山中習靜觀朝槿，鬆下清齋折露葵”，王維在他落腳的輞川別墅，寫下了這樣的句子。他說：山中習心靜養性，朝起循香觀木槿。鬆下素食不沾腥，和露折枝聞葵馨。“詩佛”留下的這一行清新詩句，動靜結合，描繪出一道清雅風景，自然流露出深山觀槿的閑情逸致和對木槿花的喜愛。
“花影婆娑映彩霞，朝開暮合思年華。他鄉遊子無窮日，最憶江南木槿花。”誰的絕句？敝人的即興之作也。
最有情趣且兼具煙火氣的是無名歌者的一首元曲：“近三岔道北，傍獨木橋西，鑿開數畝魚池，編一溜槿籬，蜂兒值早衙催釀就殘花蜜，鶯兒啼曙光移夢繞蘆花被，燕兒飛矮簾低銜入落花泥，老先生未起。”嗬嗬，此曲之妙，不單單在於詞句的纖穠美麗，一句“老先生未起”讓人遐想，更讓人忍俊不禁。
老先生為何未起？他還在木槿籬下夢繞蘆花被。起了如何？鶯啼聲中采木槿？然後“整朵油炸，炸出後花形不變，一朵一朵開在瓷盤裏。吃起來隻是酥脆，亦無特殊味道，好玩而已。”這是汪曾祺老先生說的，寫在他的文裏。要不，你也試試？鎮江老家有名的木槿豆腐湯，把木槿花和豆腐一起煮製而成，豆腐鮮嫩，食之有花香，湯汁黏黏的，像是用芡粉勾過，味道好極了。
由是，我建議，在農村環境整治中，適當種些木槿，竟被采納。試想，在我們鄉村的小屋前，道路旁，小河邊，從夏到秋，溫婉素顏的木槿花，晨開一樹，暮落滿地。日日與它遭遇，心靈會被暈染得溫柔、舒緩，會少一些煩燥，多一份與世無爭的淡定。當然，也非無為，當在心上刻下木槿花語：溫柔的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