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的卷首語明確告訴我們,他隻是要從日本的“大眾小說”借鑒“大眾”這一名詞術語,並不是要借鑒日本小說的內容與創作主旨。他創辦《大眾文藝》的主旨:一方麵是要標新立異,推舉自己的創新意識;另一方麵就是拓寬“大眾”界域,與創造社“階級”規定下的“大眾”涵義相區別;第三方麵就是打壓創造社隻把自己看作“革命”、“大眾”的偏執囂張氣焰,讓“大眾”既不從屬於某個階級,又不失掉它應有的某種屬性,當然,這與日本“大眾小說”的原意就大相徑庭了;第四方麵,“大眾文藝”的提出,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針對當時提倡革命文學的後期創造社和太陽社,對五四新文學及魯迅、茅盾、鬱達夫等作家的批判、撻伐、打壓,試圖建立文壇霸主地位的強硬挑戰。由此我們明確感受到鬱達夫援用“大眾文藝”一詞,與革命文學思潮相悖而戰的決斷心理。若將革命文學思潮設定為主流意識形態,《大眾文藝》也許從卷首語開始,就已經容納了20年代那一代人的精彩與反動之意在其中了。那麼,之後引發的後期創造社的群起圍剿,就是非常自然的事了。
彭康專門針對鬱達夫主編的《大眾文藝》,於1928年11月作《革命文藝與大眾文藝》,將革命文藝與大眾文藝列為互相對立的地位:“大眾文藝,這‘大眾’兩個字的確是漂亮,因為大眾已不是‘小我’,在現在正要大眾鬥爭,大眾團結的時候,拿出‘大眾文藝’這個名字來是很可以迎合一般人的心理的。不過,這隻是迎合,其實還是從‘小我’出發的‘大眾’,而其用意是在用這兩個字偷偷替換普羅列塔利亞來攻擊革命文藝。”文中還直接指出鬱達夫“大眾”理論的錯誤:“這個理論的錯誤十分明顯,看過了社會上階級的分化,因而想抹殺文藝的階級性,這是與革命文藝根本地不能相容的地方,也就是鬱達夫在文藝上之所以反動的根本原因。”抨擊鬱達夫提出“大眾文藝”的目的之一,就是要維持自己原有的文學地位,進而維護“舊文藝家”的勢利:“我們在他的《〈大眾文藝〉釋名》裏看出了他之所以有這樣的主張,為的是要掙紮自己在文藝界的位置,因為他以為現在的文藝給‘有些文藝團體’專賣壟斷去了。要奪回人家壟斷去了的文藝,便提出這樣的口號。”“但是在革命的時期中,文藝上的分化也是必然的東西,而這種分化使得新興文藝對於舊文藝不得不施以徹底的批判,在自己底發展過程中將它奧伏赫變。”
從彭康一係列的論斷看出,兩者思想碰撞的關節點在對“大眾”的理解和對文學地盤劃分的差異。
首先,所謂“舊文藝家”和“新文藝家”兩個集合概念,是革命時期對文藝的新劃分。“五四”時期的啟蒙文藝,沒有階級立場的文藝,缺少政治意識的文藝,都是“舊文藝”,也就是不革命或反革命的文藝。而與之相反的便可稱之為“新興文藝”。在彭康看來,這兩種文藝既不可融合,而且嚴格對立。因此,在,“舊文藝”與“新興文藝”統領下,“大眾文藝”、“革命文藝”、“普羅文藝”填充其中,形成了兩個既相對立,又表麵相似的利益團體。表麵上看,好像源於對“大眾”、“普羅”含義理解的不同。而從本質上看,卻是文藝界定標準取向的理念差異。
在鬱達夫看來,“大眾”代表的是一個全體、群的概念,相當於英文的peo-ple。彭康也這樣認為:“大眾文藝的理論根據,鬱達夫自己也沒有說出來,他隻覺得文藝應是如此的。不過,我們也可以看到他的根本立場在全民的民主主義。”彭康的分析其實比較客觀地揭示了一個最大限度的群體概念,即“全民的”,它包含了不同階級層次的群種含義。即便其內涵不變,外延的寬泛性業已足夠讓我們明確,鬱達夫倡導“大眾”,具有超出“階級”之外的更大空間和層次文化意蘊。這與彭康等一些革命人士所規定的“大眾”範圍相比,誰說不是極端對立的兩個概念,但從必須契合甚或附屬於“階級”、“革命”、“政治”內涵的意義上來講,其限定性詞源的自我來源,是有程度區別的。這種文化現象,相似於後來“國防文學”和“革命戰爭時期的大眾文學”口號的論爭,同樣是一個限定性和非限定性問題的論爭。彭康們所說的“大眾”,是當時政治意識形態中僅僅包含了“工農大眾”這一有限群體的代名詞。其“大眾文藝”的範圍自然要與“大眾”、“階級”、“革命”、“政治”四者相結合。因為隻有這樣,才可以等同於“革命文藝”、“普羅文藝”。也正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階級”概念的引入使文藝有了一種新的闡述模式。
對於文藝階級性的認識,彭康和鬱達夫明顯呈示了不同觀點:“鬱達夫因為憤於文藝為某一個階級所隸屬,大聲疾呼地主張他的大眾文藝。他卻不知道文藝有階級性。”他認為“當時有許多想做官出名因而發財,卻還沒有成名的革命誌士,向我下了一個總攻擊,說:‘文學的大眾化雲雲就是欺騙民眾的德莫克拉西。文學與革命這兩件事情,應該由到外國留過一次學,懂得以中文來寫出外國字母的幾個來包辦的。日本馬克斯,或美國列寧的第幾章第幾節裏曾說過,隻許我革命,不許你革命,鬱某,你知道嗎?’我受了幾位革命老爺的這一番訓斥之後,當然是思所悔改了”。
彭康們認為“鬱達夫盡管不想利用文藝來做官,盡管沒有政治的野心,然而革命文藝應有而必然有政治意義”的思想觀念,確實證明鬱達夫在階級社會認識問題的保守性,尤其民族矛盾的尖銳化,使“階級”與“政治”更成為不可逃避的思維方式。如果鬱達夫依然停留在“五四”文學革命階段,革命派批判他“落伍”,就不能說是無中生有了。“革命文藝要把守階級的立場,這是第一要件。在中國現在的社會,階級分化很清楚,普羅列塔利亞正要努力團結作解放鬥爭的時代,一切都須有這個意識,一切都需朝著這個方向。”“革命文藝,普羅列塔利亞文藝,在中國的現階段,也不應僅限於描寫無產階級,更不必要無產階級自身來寫。”
在這裏,主要存在的是包含與被包含的關係問題。鬱達夫廣義的“大眾”言說,不僅包含有產者和無產者;而且在無產者中又包含了農民、工人、學生、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而彭康等革命文學家的“大眾”含義,卻把主體隻限定在工農階層。我們不能因此就確認鬱達夫的“大眾”是不革命的大眾,就連鬱達夫本人也是反革命的。從鬱達夫自身的思想立場看,他同樣具有革命意識、愛國意識、知識分子憂國憂民的思想意識。盡管他作為一個民主人士,在積極熱情參與左翼革命的過程中,忘不掉“五四”人文傳統,甚至不期然地延續著“五四”人文傳統。但他仍然是革命的,是作為一個愛國者,伸展著自己的血脈,為國為民奉獻著自己的一切。也許這期間,他的言行中出現過“意氣之爭”、“勢利之爭”、“地盤之爭”的現象,那也是很正常的現象。人無完人,孰能無過?更不要說那些革命者,在既得利益受損之下,不也同樣表現出貌似革命,以勢壓人的“霸主”氣派?如果真有“之爭”存在,也是相互的,絕不是單方,更不是你贏我就必得輸的生死存亡的問題。有些人以“意氣之爭”、“勢利之爭”、“地盤之爭”否定鬱達夫在《大眾文藝》倡導“大眾”的先鋒性與實踐性,也許偏頗。但是,如果一味遮蓋鬱達夫某種程度上的個人主義、狹小意氣的利益主義、風頭主義,也是對鬱達夫本質認識的偏差祛魅。
認識問題中有一個關節點我們不能忽視,就是鬱達夫和魯迅同有的正義性和正直性。他們透過所謂的“革命”、“階級”口號,隱約嗅到了人性卑劣的那一麵:“這局麵當然不能持久,到現在就有多數的民眾,起來工作,想要把大多數的民眾的幸福利益,仍複奪回來由大多數的民眾自己來主張。殊不知事有不巧,到了這工作將走上完成的初步的路上去的現在,又有一批新的軍閥官僚和資產階級冒出來。當然這一次的新軍閥新官僚和新資產階級,比起以前的舊軍閥舊資產階級來,數目要增加一點,說話也漂亮一點,然而試問我們犧牲的目的,改造的目的,是否僅僅隻止於此?”這是鬱達夫於1927年2月1日在《洪水》半月刊第3卷第26期上發表的《無產階級專政和無產階級文學》一文,是在1927年1月發表《廣州事情》之後再次發表的政論。這一點,魯迅在後來的“兩個口號”論爭中也提到類似的觀點。從這篇文章我們看到,鬱達夫所言或許有暗指性,針對的是創造社後期同仁對他的批評。
2.《民眾》期刊的“大眾”追求
對於鬱達夫發表《廣州事情》和憤然退出創造社,曾有不少學者認為鬱達夫是“意氣之爭”、“勢利之爭”。筆者以為不完全是那樣。鬱達夫為什麼非要爭?難道他就是為了爭一個“地盤”?國之大,又何須非得一棵樹上吊死?其實我們應該從“意氣”的背後更真實的看看鬱達夫究竟要堅持些什麼,爭些什麼?
1926-1927年,是鬱達夫思想最為激烈也最激進的時刻。國家的現實,民族的生存,使他更加希望自己要堅守一個知識分子的道義美和良知感。他看到隻有“民眾”才是國家變革和民族生存的核心,“是應該代民眾說話的時候,不是符合軍閥官僚,或新軍閥官僚爭權奪勢的時候”。於是,1927年9月鬱達夫參與了《民眾》旬刊的編輯工作,並在《民眾發刊詞》中寫道:
中國目下的民眾一點兒勢力和意氣都沒有。在馬路上能看見的隻是軍人和做官的,民眾的事情、民眾的存在是哪兒都見不到的。但這些軍人和軍官乘坐的車是誰在駕駛,是誰製作的,他們吃的米和蔬菜又是誰栽培的呢?是誰在勞作?連一舉一動也要被收取稅金和捐款,那是憑什麼?
在目下的中國,社會意識上民眾是不存在的,利益享受上也是沒有民眾應得的份兒的。但在社會最底層常常受到壓迫剝削的卻是民眾。大多數民眾所受的苦難和壓迫,要比革命以前來的加重。他們受著苦,卻無法叫喊,在目前,即使有危險和苦難,即使受到剝削,也無法分辨清敵人究竟是什麼。
我們是幾個既不懂得說謊,也不懂得掩飾醜惡的純真的孩童,我們想用微弱的視力和不太伶俐的口齒,赤裸裸地喊出我們的所見、所聞和所感……我們是被壓迫、被剝削的民眾的一分子,因而我們相信我們的呼叫是公平率直的。我們必須喚醒民眾的醉夢,使民眾的地位得到增進,使民眾革命得以完成。我們大多數是被壓迫者,是未來大革命的創始者。革命的民眾呦,團結吧!
文中“民眾”一詞的貼切運用,欣然可見其呼喚民眾覺醒、甘灑熱血的愛國愛民思想。這說明,鬱達夫創辦《民眾》雜誌的動機,完全基於促進民眾的抗爭覺醒情緒,尤其是讓大多數農民重新認識自己,認識革命與壓迫等問題。從那時起,鬱達夫堅持革命,從底層做起,不再空喊幾個無產階級口號。民眾成了他創作的表現主體,革命的依靠對象。知識分子在某種意義上成了民眾的代言人,而不是教導者、代替者。這時,他和魯迅站在郭沫若、成仿吾、彭康等“革命集團”對麵,以一個純粹知識分子的文化心態,觀照著“革命”文人身上膨脹的霸道霸氣、服從妥協性,思考著革命陣營,有人利用大眾而產生新官僚階層的悲哀性。
《民眾》雜誌的創辦可以看作鬱達夫早期大眾意識的萌芽階段,《大眾文藝》承接、延續了《民眾》雜誌的思想意識,並把民眾概念範疇由農民擴展到了全體民眾。比較兩刊發刊詞,《大眾文藝》明顯汲取了《民眾》由於激昂、超前導致失敗的教訓,態度語氣平和了許多。從《大眾文藝》上卷前6期的文本中,我們能夠比較清晰地讀出以鬱達夫、魯迅為代表的“大眾”文學取向:
首先,《民眾》雜誌的重心在“大眾”上,它的含義基本等同於英文中的people。中文的“一般讀者”、“社會分子”“不單是懶惰的資產階級,凶悍的軍人階級,和勞苦的工人階級而已。而我們中國的新文藝,描寫資產階級墮落的是有了,諷刺軍人的橫暴殘虐的是有了,代替勞動者申訴不平的是有了,關於農民的生活,農民的感情,農民的苦楚,卻還不見有人出來描寫過,我覺得這一點是我們的新文藝的恥辱”。其中四種不同類別的人群組合,便是他著意關注的“大眾”。
3.《大眾文藝》的精神焦慮
《大眾文藝》的側重點放在何處?從“文藝”視角看,“大眾”隻是“文藝”的一種限定性方向,並不能決定文藝的性質。“以近幾年的流行來看,詩歌的時代,仿佛是已經死去了的樣子,不過天地有情,萬物有靈,人的真性靈不死,詩歌是絕不會死去的。”可見,鬱達夫的《大眾文藝》編纂路線、文藝傾向、創作宗旨,基本上還是延續“五四”人文傳統,力圖把創作與個性、性靈、情感、時代等聯係起來。盡管他的“大眾文藝也沒有多大的野心,不過想供給一般讀者以一點近似文藝的東西而已”。但“近似文藝”的東西究竟是什麼?雖然沒直說,卻給我們一種暗示,隻能“近似”,不能“就是”,這就是鬱達夫當時的現實境遇,也是他在壓力之下難以言說的無奈與妥協。這也就從另一側麵為我們揭示了《大眾文藝》與“五四”啟蒙文學之間存在的必然差異性。這其實成為鬱達夫潛在而深刻的一種矛盾,既想用《大眾文藝》打開一片革命文學的新天地,以實現與“大眾”最現實、最親切的融合,打造出一種超越於。五四“文學的新人文品種;卻又不能忘懷”五四“人文傳統的輝煌,心甘情願地把文藝附著在”階級政治“的身後,使文藝變成”革命“的附屬品。焦慮與矛盾的整合結果,就使《大眾文藝》成為附屬於”大眾“的東西,翻譯介紹”大眾“之作占據了重要位置,而本來要突出的”文藝“卻在”五四“人文傳統的延續下,走向了回頭路。由於鬱達夫”大眾“思維的模糊與理解大眾文藝的局限,使他對”大眾的內涵與外延沒有了嚴格的界定。對幹什麼是大眾文藝,如何創作大眾文藝,他們沒有經驗,隻是在摸索中前進。結果是,《大眾文藝》除翻譯之外,鬱達夫創作了9篇,其風格基本上沒有超越27年前的創作。《大眾文藝釋名》第1卷第1期;《盂蘭盆會》(小說)第1卷第1期;《編輯餘談》第1卷第1期;《通信兩件》第1卷第3期;《在寒風裏》(小說)第1卷第4期;《編輯談餘》第1卷第4期;《馬蜂的毒刺》第1卷第5期;《最後的一回》第1卷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