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揚在第三次文化會的報告中繼續批判“寫真實”,強調傾向性與階級性,並把“寫真實”劃在修正主義的範圍內。從1958到1960年的文學界,廉價浪漫主義、虛假浪漫主義的作品成為主潮,文藝界完全淪為歌功頌德、粉飾太平的場所。直到1962年,邵荃麟提出“現實主義深化”,再次為“寫真實”正名,現實主義精神才稍有回複。隨即“現實主義深化”挨批,寫了“中間人物”的作品被打倒,直至1966年2月在江青等人的《林彪同誌委托江青同誌召開的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中,“寫真實”被作為“文藝黑線專政”的“黑八論”之首被徹底批倒。

這一次反抗以主流意識形態話語的全麵勝利而告終,這個時候,公認的真實性就是政治性,而且政治性也可以代替藝術性。重返“真實”已然成為一種被壓抑的文學願望,沉寂在動亂的歲月中。這一段曆史若幹年後已經成為中國文學的一塊傷疤,而對於這一時期內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創作,劉震雲完全否定了其中的現實主義意味:“50年代的現實主義實際上是浪漫主義,它所描寫的現實生活實際在生活中是不存在的。浪漫主義在某種程度上對生活中的人起著毒化作用,讓人更虛偽,不能真實地活著。”

走向曆史隱退:“新寫實”浮出地表

“文學恰恰是一種不能夠接受真實性檢驗的言語,它既不真實也不虛假,因而提出這樣的問題是毫無意義的。”

20世紀70年代末,“寫真實”與“現實主義”又重新回到新時期學術界話語之中,其導火線是劉賓雁發表的《人妖之間》。這篇作品的發表立即引發了學術界對“寫真實”等問題的討論,《紅旗》、《北京文學》、《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多家刊物組織了關於“寫真實”問題的討論,各地的文聯組織也紛紛召開相關的研究討會,“寫真實”與“寫本質”並構,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成為文學界與理論界的最熱門話題,主要是為了“撥亂反正”,大概可分為三派觀點:(1)周忠厚、暢廣元、譚好哲等人認為“寫真實”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基本要求,是現實主義文學的基本特征,反映了真實也就是反映出了生活的本質;(2)李玉銘、計永佑、程繼田等人認為“寫真實”容易導致創作中的自然主義傾向,文藝必須反映生活的本質,而不能僅限於描寫生活;(3)程代熙、陸貴山則認為“寫真實”固然重要,但也不能隻是寫真實,要注重現實主義文學中的真善美統一。

總體來看,理論界對“寫真實”已經達成共識,多數文章肯定了這一口號的正確性,指出它是現實主義的核心,雖然在細節上有差異,但已經能進入文學語境中對問題進行探討了。王蒙在《是一個扯不清的問題嗎?》中對這一問題進行了總結:

文學的真實性問題歸根結底是一個藝術的說服力的問題。一部作品要感人、吸引人、教育人,首先要使人信服……我們不應該把真實當作文學作品的一個唯一的、無所不包的評斷尺度……文學需要真實,又不僅僅需要真實。文學還需要崇高的信念,深層的思索,大膽的想象;文學還需要激情,需要是非心與同情心;文學還需要鮮明生動的形象,精湛完美的藝術形式……我們在探討文學的真實性的時候,還應該注意各種文學流派……從廣義地說上來說,我們是堅持文學要反映生活的現實主義精神的,但我們絕不能望文生義地、輕率地否定其他流派和風格。

李凖則從理論上對“寫真實”進行了分析,基本上點明了現實主義在中國的前途:“一個文藝作品能否達到‘本質的真實’,關鍵在不在於它所描寫的是一些什麼樣的社會生活現實,而在於怎麼寫。”經過這一番洗禮,“寫真實”等問題在表麵上似乎得到了解決,而實際上這種解決隻是一種還原,解決問題的前提本身也是建立在“寫真實本是現實主義題中應有之義”這一無需證明的前提之下,事實上這個過程宣告的隻是“文學話語”在“政治話語”壓迫之下的某種解放。

既然這是一個不證而自明的問題,那麼之前的問題都可以稱作“偽問題”了。“寫真實”這個口號作為一個曆史過程,已經成功地完成了曆史使命,逐漸走向隱退,而現實主義在中國所遭遇的問題似乎更加複雜了。

20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出現了“新寫實小說”創作熱潮,這表明現實主義作為基本話語的重返,但是這種重返卻並非是從原來的起點出發,而是一種語言本身的元話語敘述。可以說,現實主義在當代文學的改寫中有這樣一個經曆:20世紀50年代的社會主義思想對現實主義進行了規約;20世紀80年代初的人道主義精神對現實主義進行了“再啟蒙”;20世紀80年代末西方“所指”概念的引入,對現實主義進行了一次“還原”,而在還原的過程中對“真實”這一概念進行了全新的闡釋。我們會發現,其實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從“寫真實”中的“真”到“新寫實”中的“真”,實際上對傳統認識論中的“真實”範疇作了一次顛覆。正如南帆所說:

批評家將“所指”作為以往客觀真實的代替,這是對“真”的涵義作出了相當徹底的顛覆……“真”的傳統認識論遭到了強烈的排擠,傳統認識論的基本術語——例如,主體、客體——以及“真”在文學批評中派生出來的一係列亞代碼黯然失色。笛卡爾以來認識論的中心位置遇到了“語言轉向”的強大挑戰……不可否認,讀者同樣能夠在文本之中得到“真”的體驗,但這並非文學摹仿了現實,而是文學吻合了讀者的期待。因此文學並未出現傳統意義上的真實,巴特將這種狀況稱之為“真實效果”。換一句話說,真實與否的裁決不是文學與現實之間的相互衡量,而是語言與讀者期待之間的相互衡量。

同時人們也意識到,科學的有效範圍也不是無限的,它也隻是一套認知體係,在麵對所有的問題時,它也表現出自身的局限性。這一切在無形中消解了人們對作為“真理性”範疇的“真實”的崇拜。在這一曆史瞬間,人們建立在此之上的價值觀出現了分裂,走向消解。

事實上,對於“真”的理解的轉向,也意味著“寫真實”由“寫什麼”向“怎麼寫”這個問題的轉變。那麼,對“寫真實”的追問已經轉向對語言本身“可理解性”的挑戰,這就意味著關於“真”的理論出現了認識論上的衰竭,這一事實後麵就包含了文學曆史語境的改變,即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及後現代主義之間發生了巨大的理論跨度。這一番反複論證,一來證實了“寫真實”確實已經成為“新寫實”語境中的“假命題”,二來也表明了現實主義作為一種文學範式在20世紀中國文學中正遭遇著另一種未知的命運。

如前所說,“寫真實”口號在一次次曆史事件中促使了現實主義在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進行不斷地改寫,文學也由“政治性話語”向“真實性話語”轉變,但現實主義的未來卻不在作家或理論家們的預測之中,而且其中情形愈發微妙。它將走向何方?這也許就是下一個等待著文學去解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