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無奈地抽動了手指,少年整齊的黑發綰著玉冠,即使永遠那樣淺那樣淡的一張臉也在月色之下,變得有些錯覺的溫柔。
歌聲戛然而止,遠處傳來蒼涼洪亮的嗓音:“奚山何故扭捏,做出女兒態?”
奚山君笑了,晃著寬大的麻衣袖子,攜住扶蘇白衣朝前而去。
“大哥莫要取笑,一時忘形。女子就是這樣麻煩。”奚山君如是道,扶蘇望著眼前之景,卻有些驚訝。
這是一棵生在石壁中的參天古木。如鬆非鬆,似樟非樟。夾縫生存,而生機勃勃。瞧著它,每一片葉子在月光下都閃閃發亮,仿似瞧見了生命中的無限生機。
它很高,生著一雙藐視生靈的雙目,眉毛白得垂到了樹下,粗壯的樹身上盤踞著一條花皮的蟒,粗若成人拳頭,嘶嘶地吐著鮮紅的芯子,三角頭上的一雙三角眼仿佛淬滿了毒,凶神惡煞地望著扶蘇,緩緩蠕動著,帶著危險的氣息。
“是個上等的脆骨頭。”那樹似人一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樹身緩緩搖晃起來,發出沙沙的響聲。
“瞧著就好吃。”那嘶嘶吐著芯子的蟒惡毒地盯著扶蘇,甕甕地開了口。
奚山君提出酒肉,放到樹下,笑道:“許久沒見哥哥們,還是這樣活潑。”
蟒一頭埋在糯米一般的白肉之中,狼吞虎咽起來。樹卻用眉毛卷起一壺酒,淋入口中。許久之後,二妖方噫歎道:“什麼時候才能如二百多年前那樣,暢快地吃一場肉呢?”
扶蘇想起奚山君所言報應,那些日子,這些瘋狂無所忌諱的妖怪,恐怕吃了不少人。
奚山君指著扶蘇對那樹道:“這便是兄長一塊皮換來的夫君,今日帶他拜見哥哥們。”
扶蘇凝望大樹許久,才知它便是書中所說增壽的神木望歲。
原來生的這個模樣。
最幸運之事,莫過於身旁全是無價之寶,最不幸之事,莫過於這些無價之寶都比你強上許多,有些還生著腳。
扶蘇又行了個禮。出了這個山頭,他是人人喊打人人都得尊敬跪拜的百國太子,在山中,他卻是最小,處處行禮。
“你多大了?”那生著三角眼的蟒聽聞此言,似乎一瞬間變得慈愛起來,甕聲甕氣地和藹地問著扶蘇。
扶蘇道:“蘇辛酉年生,今年剛滿十六。”
望歲木笑了起來,樹葉抖落了下來,有些落到扶蘇肩上,起初亮晶晶的,後來卻瞬間化成了灰燼。
它用眉毛卷起一提酒,扔給奚山君道:“你那會兒來的時候多大?”
奚山君微微一笑,“十六歲。”
望歲笑了,“對,穿著一身紅衣裳,好看極了。我和老三角都以為你是個脆骨頭,這麼多年沒吃過人肉了,一定會飽餐一頓。可誰知不能吃呢。”
奚山君斯文地飲了一口酒,笑道:“哥哥取笑了,讓我夫君聽到,還以為我穿紅衣裳會變好看,本是貌醜之人,平白給他希望做什麼?那一年,我本是懷著敦鄰之意,帶些家中的點心給哥哥們享用,哪知點心都硬了,不能吃了,這才惹得你們發怒,要吞了我。”
老三角點頭道:“幸虧當時天亮了,不然吞你入腹,可就無處訴冤了。”
扶蘇問道:“何為脆骨頭?”
“於我二道,這世間隻有四樣生靈,脆骨頭和硬骨頭,能吃的和不能吃的。脆骨頭為上佳,能吃且好吃,硬骨頭為最差,不僅不好吃,吃了還會折我壽命。”望歲木道。
望歲木的壽命全來自這世間生靈,它吃何物,這物剩餘之壽皆會轉到樹身,物死而歲增,便是這妖修的大道。
“你又可怕報應?”扶蘇不解。
望歲笑了,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我隻怕寂寞,隻怕不死。”
望歲垂眸問奚山君,聲音渺渺,“奚山,你可怕報應?”
奚山君一身麻衣,微微一笑,“我與兄長一母同胞,兄長不怕,我又何懼之有?”
扶蘇似乎聽明白了,“山君是隻樹妖?”
奚山君莞爾,“錯了,公子錯了。”
“山君與望歲神君是親生兄妹?”
“又錯了。我們三百年前在此結拜,它萬年之壽,我自稱為弟。”奚山君歎道。
“山君卻與神君一母同胞?”
“對了。”
這回,對了。
奚山君看著人間的孩子有些困惑的麵龐,微微笑了。如果一切的開始隻是為了這一天,瞧見一個還未長大的公子扶蘇,那麼這一天的開始,又將是為了一切的結束。
夜涼如水,風起天高,對著月光,喝了這麼多年的酒。
她和望歲,都在等待那個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