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似乎已然被這虛冷無盡的星河雲山逼得有些筋疲力盡,他的思路並不是那樣清楚,有時還帶著些含糊聽不懂的詞句,他說道:“我到了許多陌生的地方,不,並不陌生,那裏就是我的封邑。可每一個去處都沒有我的侍衛、我的儀仗,那些人從我身旁走過,並不知道我是誰,無人喚我殿下,我也不認識他們。”
“又是一個小殿下。”奚山君帶著深意打量他,“最近的殿下多得像篩子下的秕穀。”
“我瞧見一個衣冠楚楚的人,一旦瞧清楚他的模樣,便隱約知道那是我的仇人,我在此之前從未見過他,可這一刻卻不由自主地挽起了弓。我雙手發熱,殺紅了眼,總覺不盡興,如同染了癮,興奮地尋找每一個仇人,有些是世族豪庭的子弟,有些卻是樂師巫醫農人,他們一點也不冤屈,他們定然前世無數次欲將我置於死地,我殺了他們,是為了讓他們死得血也流不出來,三魂七魄碎盡,再也無法來到今世害我。我活了這麼多年,第一次如此快樂,如此期盼著殺更多的人,嗅到更多的血腥味。複仇讓我得到了快感,雖然我不知道我們之間的仇恨究竟是怎樣的。”
奚山君嘖嘖惋惜道:“小哥,你很是浪費。九十九塊人排,紅燒、清燉還是爆炒,過去在我們山頭,能吃不少時日呢。”
少年白皙的臉頰有些抽搐,雙眼本是冰冷帶霧,可是左目卻不知為何,一瞬間,生生湧出了淚。他說:“我知道我已經不是我,我死了,早已離開了我的軀殼。我用箭殺死的仇人都是在我每一次死後的前世之中遇見。我為自己的前世報了仇,卻不知道這是不是每個初初死亡的人所必須經曆的——了結了前世今生的宿怨,方能前行。可是我瞧不見自己的前路,在殺了九十九個人之後,快樂的極致之時,那些人臨死前的痛苦卻一瞬間全部投射到我的頭顱之中,我無法承受這些悲傷辛酸,再睜開眼睛時就來到了這裏。”
奚山君安慰道:“你的罪受完了,據說這大概是要成仙了。你幫我擦完這五百顆星星,我便行行好心,托著殿下的尊臀往上一拋。三十三重天要是收了殿下的臀,殿下就能成仙君,若是殿下原地落下,等我明年來,再拋一拋試試。”
“不,並非如此,我還有一個仇人,我心中清楚。”
“你如何知道的?”
“你頭上有道綠光,綠得很,好像初春的嫩豆苗。”
“你娘頭上才有綠光,你爹頭上才有綠光!等等,你在背後摸什麼?你從哪兒變出的弓箭?你你你……你要幹什麼?”
“你能保證我射你的時候你嘴上不喊疼,心裏也不喊疼嗎?”少年紅豔的麵龐在半明半昧的天河中帶著詭譎冷漠的陰影,他語氣哀傷,像是哄著他生前那些鶯鶯燕燕的小情人:“莫喊疼,你要是疼了,我也會疼,會很疼。”
奚山君抱頭鼠竄,她在天河之畔施展不出一絲法力閃躲,身後的三連弩像刑天的斧一樣寒厲劈來,“你玩真的?老子憑什麼為了你這個小崽子不哭不疼?別射我發髻,我最煩人碰我的發髻,不準三連發!老子這是造了什麼孽,我的相公啊,我那能吃能跑會笑會呆,食用暖床兩處受用的小點心喲,還沒咬上一口這就無福消受了!”
奚山君的包子頭上插了好幾支金箭,眼見就要變成刺蝟,碰巧被在初雲觀夜觀天象的地仙——紫金散人瞧見了,這仙人騰雲而來,白拂塵化解了箭氣,才驚詫地攥著棗衣少年的手臂道:“殿下緣何遊走到了此處?”
奚山君瞧著一雲皮的金箭,驚魂未定,麻衣拭了拭額上的汗,喘了好幾口氣,剛抬起頭,就見紫金散人反手扣住少年的脈搏,厲聲質問道:“何處鬼祟,借真龍身軀行此陰私之事!何等荒唐,他又豈是你害得了的?吸他陽壽,損他陰福,你又哪來的命數消受?”
陽壽?陰福?真龍?
奚山君心中怒怕交加,轉了轉眼珠,鎮定下來,拂去倉皇逃走時衣袖上沾到的雲氣,誠懇地問道:“敢問仙家,這位公子可是真龍身?”
既是真龍身,便是蒼天選定的人間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