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六十七歲的時候,按照紀元,是喜歡雲琅的第四十九年。那一年,並沒有什麼大事,除了,雲琅離世。
他臨終的時候,她沒有去。世人相傳,雲相臨終時麵目十分安詳,他無愧萬民,含笑而終。忍冬想起了自己還年輕時的那些日子,所有的人都說她在薔薇叢中對雲琅一見傾心,她依舊沒有那刻的記憶,隻是現在仔細想來,這輩子,興許隻有那一刻,自己才和雲琅真正的心意相通。
那時,薔薇叢中的小殿下忙著東挑西揀,薔薇叢外的小狀元忙著低頭喂魚。還身為少年人時,瞧著這世間,真的真的很無聊。無論是嫁人,還是考取功名,都一樣無聊。而人生最快樂的一日大抵便隻在死前的那一日。將死之時,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覺得這樣有意思,隻因知道,明天再也不會繼續。
他們未曾互通情誼,他們不是夫妻,所以,一生都是那一牆之隔。她想起自己還沒有失去聲音,還在太液池奔馳的時候,每一日問雲琅的問題。
雲琅,這件周代的爵你覺得如何?是假的嗎?
是的,殿下。
雲琅,你覺得那隻貓生得怎麼樣?我瞧著胖了些。
是的,殿下。
雲琅,你說,這百國之中,我可是最美的姑娘?
是的,殿下。
雲琅,你喜歡我嗎?
不,殿下。
君心何堅決,到死無兩意。
雲琅入殮時,聽說懷中隻有一本磨破了的《孫子兵法》,這是他臨終叮囑。不必依山河而居,不必厚待雲氏,不必享宗廟配祀,隻要此書陪伴便可。
陛下悲痛萬分,曾經翻過那本《孫子兵法》,上麵密密麻麻,全是些蠅頭小字,甚是潦草,似是每日趕寫。無人辨認出那些字究竟寫的什麼,隻剩下卷尾一段空白處,字跡勉強瞧得出。
那隻是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有怪踩月而來,美如秋水,清如山河,生呆若木雞,愛而不能忍,甚傾之。”
愛到何處,已不能忍受咫尺之距。
甚傾之。
生甚傾之。
忍冬一直在想,她這輩子究竟為何來到這等紅塵濁世,前半生榮華富貴,後半生形同鬼魅,這樣的起伏不定,生命中還有什麼是恒常的。後來細細思量,她的來與去,似乎一直在持續一件事,那便是,和時間賽跑。
和這一生的時間賽跑,還能喜歡他多久?
她垂垂老矣,經常昏昏入睡,那一日,再次醒來時,才發現,一切不過是一個賭局。
她贏了,變回了那個癆病鬼模樣的奚山君。轉身時,一襲白衣藍袖,芝蘭玉樹的扶蘇,倚著不知從何處跑來的梅花鹿,正坐在橘樹下讀書。
他抬起了眼,淡淡笑道:“你回來了,好險。”
好險,沒有輸。
奉娘欺瞞了些事實,那個六十年前,隻是天尊造的幻境,並非真正的六十年前。沒有人改變得了過去,更何況真正的雲琅是仙體,一舉一動關礙蒼生,諸仙自有分寸,不願打擾。奚山君以闡教門徒之身,代奉娘做了回冤大頭,奉娘卻頗不厚道,未說出天君的最後一道意旨。
哪派門徒若是輸了,便永遠留在幻境之中。
奚山君有些驚訝,“那上了雲琅身的是道德門下的哪位高徒?我臨行前,特意把對前生心上人的愛意保留在青城身上,讓她對雲琅一往情深至斯。雲琅六十五歲壽終,之後如何了?”
奚山君篤定,隻有真情,才能換取愛意。
奉娘笑了,“山君雖贏了,可雲琅至死也未承認喜歡過你,故而並不算輸,你不必為他擔心。他費盡全力,設了一個雙贏的局,實乃我兩教之幸。”
奚山君眉頭微蹙,問道:“是哪位仙人如此仁厚,對我這樣關照?”
奉娘苦笑道:“天君突下旨意擇的人,隻知是個十分聰慧仁厚的公子,帶著記憶進入賭局,除此之外,奴也一概不知曉內情。這四十九日心中十分忐忑,總怕把你害了。”
奚山君麵上笑道:“我拿著對前世心上人的歡喜對陌生人,不曾動搖半分道心,又如何能輸?陛下過慮了。”
奉娘斟酌良久,才掏出一麵鏡道:“這麵鏡是靈寶天尊賜下,若我方局勢危急,便會顯現紅光。這四十九日,可一直是紅光啊,山君,故而我這樣擔心。莫非,誤打誤撞,奉旨入了幻境的便是山君前世的心上人?”
奚山君不動聲色,似笑非笑地伸出手,“陛下馬上就要飛升,我這等微末小人盡了全力,隻為討生活,還顧及什麼前世的心上人呢?隻請陛下把你珍藏的那幾套人皮賞與我,我那小夫君馬上要出山念書,不置辦幾個身份怕被人生吞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