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大昭卷·謝侯(11)(1 / 1)

“有許多人愛慕你年輕時的容顏,我是天下第一好色之徒,故而我比她們都愛。愛到你老了、死了,你還是你。可我是凡俗之人,你若化成灰塵,我何等束手無策。上天不必如此嘲諷我,我的愛是這樣世俗,因你美貌,因你神氣。而今隻願你能好好活著,活成我喜歡你時的模樣,那麼你不歡喜我又如何?不娶我又能如何?我喜歡你卻從未覺得你也喜歡我便是最好結果。

“夢中也有可怖的現實。事實上我就靜坐在那火光之中,不知坐了多久。

“房梁倒塌,熔焰熾烈。我的良辰美景,這輩子便是從這一刻消失的。

“我常常在想,謝良辰也許是這世上最冤枉的倒黴蛋,我對他執念未消,每每夜間猶會莫名其妙地夢見那場大火,盡管後來我知道他並未死,可是絕望已然埋下,什麼都救不了我。我知道他不會多看我一眼,他想要的從來都會積極進取,包括王位,包括權勢,包括喜愛的女子。我不是這三者中的任何一個。雖然我安慰自己,我不清白了,不能生孩子了,所以沒有了靠攏他的資格,可是,事實上,我清不清白、能不能生孩子,又與他喜不喜歡我有什麼幹係?

“你說呢,山君?你是個明理人,你懂得這個道理。我本不覺得我在訛他,可我如今冤魂不散,行徑匪夷所思,連我都害怕我竟還這樣無恥卑微地愛他。

“山君,你能救我嗎?你救我一救。”

“我幫你除了那鬼,你可後悔?”扶蘇問謝侯。

謝良辰滿麵皺紋,垂目道:“本侯從識字始,從未後悔。”

晏二在陰陽交界的城門處,設了一道美景,款待一人一鬼。

謝良辰騎在黑色的駿馬之上。這天傍晚,他穿了年輕時候常常穿著的銀色長衫,靛藍佩飾一垂到底,紫金冠映著夕陽散著氤氳的暖光,當他年輕時,從未有誰這樣穿比謝小侯穿起來更得體好看。

謝良辰到底騎上了馬,謝侯府前的那條寬闊的街道在傍晚時,空無一人。

晚霞餘暉,空荷接露。

他從城門而來,一路疾馳。無數次,他從此處飛馳而去,寬大的銀色袖子隨風翩飛成水鷺,前方是他的家,贏促織,嚐美酒,紈絝子弟個個這樣走來。

他飛馳而過,時間一點點剝去,他又變成少年時的模樣。

這本是平凡的一日,也本是依舊平凡的一輩子。

謝侯也許想起了什麼,也許並未想起什麼,他年少時便不記得別人的模樣,年老時又怎會輕易想起?

馬鞭握在手中的時候,那雙蒼老的長了斑的手也在風中變成年輕時細長穩固的模樣。握住了什麼,緊緊地握住了,從不肯放手。

所有的血液,從心中流動的聲音,他在這一刻,這一瞬間,都聽到了。

前方,空蕩蕩的街道對側,背對著夕陽,卻緩緩從空氣中憑空躍出一塊屏風,屏風後,端莊地坐著一個小姑娘。

他被她這樣擋了路,隻能輕輕下馬。她聽到腳步聲,緩緩地抬起頭。

他看著她,拱手問道:“姑娘何方人士,為何此時在此處,擋了我歸家的腳程?”

四目相對,這次姑娘沒有因為羞澀而低頭,她隻是長長久久地看著他,整張臉,再平凡不過,未搽什麼粉。

算不上好看。

他也隻是冷漠地看了看,便轉過眼。他忍住厭惡,問道:“姑娘何意?”

女孩子揉了揉眉心,呼出一口氣,溫柔道:“良辰,你其實一直都記得我是誰,是嗎?”

謝良辰麵容冷冰冰的,他朝著月光,不語。

女子輕輕道:“正如我一直記得君一樣,君也一樣記得我。我記得君是因為我愛慕君,可是君記得我是因為君厭惡我,厭惡我這樣無法自製的歡喜。你得瞧清楚我,才能警惕我的圖謀、我的用心。我這樣喜歡你,讓你害怕了,是嗎?”

男子握緊雙拳,抿唇不語,麵色益發冷硬,許久,才道:“還不肯噤聲嗎?郡主。”

她歎了口氣,又歎掉一滴淚,無奈地噙著淚笑道:“瞧我都辦了些什麼事?良辰。我在書院連著三年同你說早上好,我與我的父親把你逼到了絕路,我自作主張為你選了個你不喜歡的妻子,讓你喜歡的女子無容身之地,我還有臉天天借著送飯去瞧你。連我死了,都不肯放過你,在你家中陰魂不散。你處處寬容,不同我計較,可瞧瞧我,都做了什麼啊……”

謝良辰睜大清澈的眼睛,那目光中都是憤怒和厭惡,他咬牙切齒道:“成泠!”

成泠含笑,嗯了一聲,她說:“良辰,你記住我現在所說的話,你一字一句聽好。”

謝良辰終於轉身,再次恨意昭然地望著她。

她說:“我就此消失,祈求奚山君奪去我在你腦海中的記憶,這樣,你此生便可如高嶺之雪,不受玷汙,成為第一等諸侯,得到第一等封邑,娶得第一等嬌妻,福壽雙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