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雲湧,屏風漸漸隨著風化,屏風內的那張幹淨的麵龐也隨著屏風一寸寸變成沙塵。
她說:“謝良辰,我知道你覺得我配不上你,不該奢望。可是,你何曾配得上過我那樣的喜歡?故而,打從今天,從這一刻鍾,從我們初初見麵的那一眼,從夏蟲鳴了,桃花散了,竹葉青了的時候算起,我們兩不相欠。”
本是深閨夢中人,日頭月頭霞光霧霰萬象變幻,自哂自嘲自汙自怨不自量力,不過是,怕人聽見。
你怨我歡喜得卑鄙,歡喜得淺薄,可是你前生,又愛我到如何,才叫我今生從頭清算,迎頭一棒,鮮血淋漓,這樣去還。
謝侯是夜高熱不退。
奚山君遵成泠囑咐,為他消除記憶,手才觸到謝侯蒼老布滿皺紋的額頭,卻被攥住了,老人有些疲憊道:“夠了。”
約莫三更,江東謝侯辭世。
奚山君再一次伸出了雙手。
扶蘇問道:“你看到什麼?老侯爺臨死之前在想什麼?”
奚山君的臉變得有點蒼白。
謝侯有晨起舞劍的習慣,雞鳴起身,一身薄汗地回到廂房,卻要再假裝早起一次,推開窗,耐心地聽她每日問候。
他的父親問丞相:“百國之中,可有一二配得上吾兒?”
丞相笑了,“魏郡主淅,美貌無雙;韓王孫瀠,權勢逼人。”
他卻說:“齊王夫婦為人豁達,王女謹慎溫和,可為賢妻。”
他騎著一匹駿馬,在無邊的黑夜中奔馳,聽著風呼嘯,然後昏倒在成泠靈前。
他為報妻仇,帶暗衛殺到楚王處,卻看到他的妻子站在他的麵前。她張開了雙臂,他拿著劍。
她抱著他曬太陽,連下巴上都是陽光,手指中帶著繾綣,他睜開眼看她,怔怔地,似乎一抬額,便能碰到她柔軟的嘴唇。
他坐在牆外,握著藤結三日三夜。
他托恩師雲琅保她性命,又為夫妻團聚,參軍沙場,九死一生。
他戰勝返朝,途遇天子細作趙姬。天子恐他勢大,又怕他再翻案,他將計就計,派家臣之女扮作成泠,擊鼓鳴冤,一石二鳥,以便成泠自明身份。成泠為他選了個清清白白的妻子,他在堂上撐了許久,才沒有因心痛和羞辱而昏倒。
他使人差成泠為他送飯,可三月之久,成泠無一語,默默無息。成泠自慚身世,不肯認他,他使家臣之女假死,報喪,本預娶成泠,以婢女之身。趙姬看出端倪,預報天子,他假借娶趙姬為名,將其軟禁府中。
成泠因前生傷痛,愛聽風雨之聲,她夜夜靜坐,他便立在暗處,靜靜陪她。他年少時,在老山宗處讀過一首詩,詩的原話已記不清晰,可大抵想起寥寥片語:“臥夜坐起風雨,推窗廣廈明燭,天也有十分心願,寧可千萬人順心如意,到頭來,磨難重重,換一人,白首不離。”
他等著她有一日因她口中的那樣喜歡,而告訴他,我便是你的妻子成泠。他沒有等到那一天,成泠一日複一日,更加不快樂。家中婢女問道,平生夙願為何?成泠答:居齊地,耕齊田,守父母陵。他亦有平生夙願,願她真的快樂。
他放了她,最後一次問她,可有夫家可回?她說路途遙遠艱辛。
她嫁給齊人的那日,他就坐在她家的院中,喝著女兒紅,看她一步步走向別人。也曾想過有一日掀起蓋頭,瞧見旁家好的淑女,可是若不是她,連呼吸都覺不潔至極。他唯願旁人不曾受他如此之苦,雖一張臉光鮮至極,可隻有自己看得到,一顆心日益麻木廢棄。
他是她口中的九天玄女、齊王英靈、田埂上的神仙。他簡居琅琊,整五十年。
她死的那一日,天上飛來許多雀鳥,那鳥兒眼瞧著就要自由。他讓人打落了所有的鳥兒,葬在她的墳前,祭奠她此生可貴的自由,他此生卑微的囚途。
年輕時,他曾與友人吃酒,席中有巫。人問巫:“陰陽相隔,可有相見之時?”巫答:“鬼若欠人多,不還不入輪轉台;人若欠鬼多,世代還夠便了結。然若結良緣,不虧不欠死同穴。”她欠他這麼多,如何才入輪轉台?他此生注定死在江東,他的妻子又如何與他同穴?
如何才能?
她說她那樣那樣地喜歡他,他真願她真如她所說,曾經那樣那樣地喜歡他,這樣,他也不必這樣地愛著她,愛到寒了,倦了,死了,還不肯放手。
她歡喜他,葉公好龍,他愛著她,尾生抱柱。
他纏綿病榻,掘了她的墳墓,預與她同穴。她變作一個鬼,卻依舊躲著他。
他一直等著,待到下輩子,他與她不虧不欠了,便莫要歡喜過甚,鍾情過疾,驕傲過命,隻是結個良緣,也能好聚好散。
謝良辰死的時候,手中握著一紙婚書。
婚書的右下角,是小小的“泠”。
那時節,他們在山宗處求學。他戲弄她,心中生了淺晦愛意,可顧惜她名節,從不肯有片刻懈怠。她卻說她必不訛他。
齊郡主成泠果真沒訛江東侯謝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