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戍去停車場取車,景夜便在酒店門口閑轉。這座城市的空氣還是一如既往的潮濕,景夜深吸一口,心情大好,剛想衝天空大喊一聲“我回來了”,展戍的車已駛到了身邊。
景夜指著眼前的凱迪拉克痛心疾首:“奢侈啊!又換新車!”開門上車後,一改語調笑眯眯地說,“不過奢侈得蠻對胃口!”
展戍不禁微笑,景夜能長成這副天真活潑、沒心沒肺的樣子,實屬不易,畢竟從那個環境出來的女生,性格大都偏激叛逆,更何況是吃過那樣多苦頭的她。
想到這裏,展戍不禁自問:這樣,算不算多多少少贖了幾分罪?
隻是能給他答案的那個人,早已經隨著前塵往事遠去了。留下的,不過是一些自欺欺人或者自我安慰的念想。
此刻的他,大概便是在自我安慰吧。
在景夜懷念的店裏吃過早飯,他們掉轉車頭,準備去新公司看看。
拐過幾道彎開上內環,景夜正想問新公司的位置,車已經停了下來。她抬頭一看,不由得咬牙切齒:“市中心啊,你實在太燒錢了!”展戍任憑她一驚一乍,打開車門指了指眼前的大樓:“喏,12樓。以後惹了事需要我來善後,記得不要走錯樓層。”景夜被這樣一說,氣憤地說道:“我能惹什麼事情?”
“就是因為你平時惹不了什麼事,萬一突然惹個大的,我才難以收場啊。”展戍一邊走,一邊頭也不回道。
景夜氣得跳腳:“你就盡情毀我的形象吧!”
4
從新公司出來,景夜仍悶聲不響地坐在後排,一副誰也別搭理我的德行。
展戍不由得輕笑,討好般地問她:“要不要帶你去吃酸辣粉?”景夜白眼一翻,一聲冷哼:“不要!”
“真不要?”
“真不要!”
“接下來想去哪裏?”
“學校。”景夜脫口而出,展戍變了臉色,“不是說討厭那裏,永遠不想回去了嗎?”
“是,就算到現在也還是討厭,隻是時間這麼久了,還是想回去看看。”景夜慢慢低下頭,許久都沒有吭聲。
是的,就算她在那裏經曆了最黑暗、最絕望的時刻,卻也是在那裏,享受了人生最初最幸福的時光。這些,她都沒有辦法告訴展戍。
良久,景夜聽到引擎發動的聲音:“既然想回去,那就回去好了,我等會兒有個重要的會議,放你在公交車站,你知道怎麼走吧?”
“請展大叔盡管放心,我不會丟的!”景夜的臉上恢複到平時燦爛的笑容。
展戍被她逗得發笑:“你喜歡的酸辣粉,改天再補上吧。”
學校並沒有什麼大變化,就連校門外的那些文具店、奶茶店,老板都還是之前的那些。他們不認識景夜,但景夜卻記得他們。在過去最想去卻因為拮據而沒有機會光顧的店裏買了一杯招牌奶茶,景夜循著記憶的指引,翻過了學校的圍牆。
老教學樓已經空了,新修的那棟靠近隔壁的教職工家屬區,景夜四下轉了一圈,一杯奶茶見底,才找到曾經最喜歡的那棵老樹。
景夜撫著褶皺橫生的樹皮,記起過去她厭惡的那間教室。因為躲避上課,她時常整堂課都坐在樹下發呆,直到放學的人潮散去,才磨磨蹭蹭地離開。
那時候她覺得安心,是因為知道門外有人等她,不管晴雨,隻要她不出現,那人就不會離開。隻是那人卻不曾想過,若是他在原地一直等她,而她卻選擇先走一步呢?
或許就是因為這份始終找尋不到的歸屬感,她才會索性將身邊的一切都拒之千裏之外,包括曾帶給過她安心感覺的那個人。
思及此,景夜不由得慢慢蹲下身,坐在樹下,靠著那皺巴巴的樹幹,她仿佛記起下大雨的那天,她在這裏寫在日記本上的話——既然你不喜歡,那就努力走出去,隻要一直走,就不用害怕沒有地方屬於你。因為,你不需要停留在任何一個地方。
5
回到酒店,展戍已在房間,景夜敲門進去,歪著腦袋笑:“這麼早工作就結束了?”
他點點頭,取出衣櫃中的外套:“走吧,晚上和藝校的校長吃頓飯。”
景夜一時沒聽懂,訥訥地問:“為什麼?”
展戍聽她這麼一說,含笑道:“你不是要去報考藝校嗎,先去認識一下。”
景夜這才明白過來,趕緊回房換了套稍微正式些的衣服,屁顛屁顛地跟在他身後,追問他:“我將來是不是會比劉叔叔說的那人還厲害?”
景夜笑得狡黠,展戍明白她是在說笑,正色回道:“少來,安心學表演,要是老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以後再不準叫我叔叔!”
景夜故意哆嗦了一下,齜牙還嘴:“暴君啊暴君!”
到達飯店已是傍晚,展戍帶著她徑直往訂好的包間走。
校長五十開外,頭發染得黑亮黑亮,說起話句句跟蘸了蜜一樣,景夜不禁偷瞟了展戍一眼,見他不苟言笑,一副正經得要死的模樣,不由得在心裏佩服。
五年,景夜眼見著展戍打造出自己小小的王國,不能不欽佩。在事業上,他是工作狂,鐵腕強人。她曾經站在辦公室外,看見他刻薄地訓斥員工,那時景夜覺得,展戍是不可親近的。可他對她卻這樣親善,她不禁有些迷惘,真實的他究竟是怎樣的?
一頓飯接近尾聲,展戍讓景夜送校長。半醉的校長搖搖晃晃,望著高出自己半個頭的景夜不住地點頭:“展老板,你這個養女確實不錯,就算你不找我,麵試也一定能過。”
景夜難得地露出笑臉,客氣地擺手:“謝謝校長,您過獎了。”
展戍去結賬,景夜百無聊賴地擺弄著桌上的餐布,比起這些靠賣相取勝分量卻沒多少的菜式,一碗方便麵更能讓她滿足。展戍卻說那些是垃圾食品,怎麼都不準她碰,害她每次看見同學吃方便麵,都必須找個地方避開才能讓自己不撲上去對他們說:“味道怎麼樣?讓我嚐嚐吧!”
從飯店出來,燈光已照亮整座城市。C城一向以夜景著稱,展戍問她要不要上山走走,她想了想說:“不用了,你放我在超市下車好了。我想買點零食,放心,堅決拒絕膨化食品和油炸食品!我隻是懷念泡椒鳳爪!”
見她信誓旦旦,展戍的臉色漸漸緩和:“其實偶爾吃吃也無妨,不過對身體不好就是了。”
景夜一副“收到”的表情,眼睛四處尋覓超市的蹤影。見到沃爾瑪的標誌,她“嘿嘿”笑道:“就那裏好了,司、機、叔、叔!”
邊說著邊解開安全帶,準備下車,展戍叮囑她:“記得早些回去,明天還要去看房。”
景夜漸行漸遠,展戍望向那相似至極的背影,不禁掏出香煙點上。深吸一口,展戍恍惚看見嫋嫋雲霧中那人精致的臉,因為太過悲憤而表情扭曲,她笑得張狂,眼裏卻分明有淚:“展戍,我恨你。你信不信,你這種人,永遠都不會幸福!”
那時候他是不信的,年少輕狂,怎麼會相信自己今後的漫漫人生被一句賭咒言中,隻是當他見到景夜的那一刻起,便明白她說對了。
他今生今世都不會幸福,因為她從來沒有愛過他,一刻都無。
6
在超市門口站了許久,直到展戍的車走遠,景夜才出來。
她掏出放在包裏的鴨舌帽戴上,攔了一輛的士,報出要去的地址,在副駕駛座上慢慢合上了眼。
她很累,從前在孤兒院很累,如今在展戍身邊依然累,強撐的精神在某一刻瀕臨潰敗,她急需鬆一口氣。
為什麼要去那裏?景夜也曾在心中問過自己,可是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她其實害怕那裏,就像害怕學校一樣,可在任何一處,她都找不到真正的歸屬感……歸屬感,想到這兒,景夜不由得想笑。或許也曾有過這樣的時刻,隻是她是景夜,是一心隻往前走的景夜,她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停留在他的身邊,等他長大,守著她一方一隅的幸福。她的心很大,她還有很多如果不做就會後悔的事,她不能允許自己迷失在某一處風景。
如何讓一座島嶼羈留住海浪的腳步?景夜不知道,那人,更不知道。
出租車在郊區夜路中行駛,司機寡言,景夜也懶得說話。經曆過種種,她早已學會不再刻意討好他人。因為她明白,不是隻要你捧出一顆真誠的心送上,別人就會點頭笑納。
車行在路上,景夜遠遠看見那塊熟悉的門牌,笑了。
招呼司機在路邊停下,景夜出了雙倍價錢,讓他在這裏等她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