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繞著孤兒院的圍牆轉了一圈,沒有要進去的意思。正猶豫著準備離開的時候,院子裏衝出來兩個小小的身影。景夜仔細打量,是和自己當年進孤兒院時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渾身髒兮兮的小女孩倚靠著一個男生,男生大抵年長一兩歲,眼神中帶著幾分堅毅。
景夜走到他們麵前,蹲下身摸著小男生的頭:“小弟弟,你們這是幹什麼呢?”
“他們欺負連笙,我要保護她!”小男生揮動著手臂,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
“你打算怎麼保護她?”
“隻要他們再敢嘲笑連笙、欺負連笙、讓連笙嚇得生病,我一定打得他們滿地找牙!”
“那,你可以保證一直保護她嗎?就算以後她會離開這裏,就算你們再也不會相遇,你還可以保證嗎?”景夜的語速不由得加快。
小男孩不知道眼前這個溫和的姐姐為何突然變凶,怔在那裏傻傻地望著她。景夜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了,清了清嗓子:“小弟弟,有些事,是不可以輕易許諾的。因為就算明知道不能實現,以後回想起來,也還是會覺得很難過啊。”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點頭,景夜揉了揉他的發,轉身離開了。
7
回到市區已近零點,景夜不確定展戍有沒有在房間,於是躡手躡腳地走在走廊上,避免過大的聲響驚動到他,又討一頓好罵。雖然他們平日沒大沒小,但在關鍵問題上,展戍卻對她管教很嚴,尤其見不得她夜歸。景夜已摸清楚他的習性,從不輕易觸怒他。
剛走近房門口,景夜就發覺展戍房間裏有動靜,拿房卡的手停住,以為展戍聽到她回來的動靜要來興師問罪,沒想到推門而出的,竟是個比自己大幾歲的卷發美女。
景夜第一反應是自己應該晚些回來,就不用麵對這樣尷尬的狀況。正胡思亂想著,那個美女已經旁若無人地從自己身邊走了過去,臉上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景夜愣了幾秒,不禁蹙眉,在心中哀歎,又一個勇敢的姑娘被展戍秋風掃落葉般地打發走了。
其實以展戍的外貌,就算沒有如今的身家,想追他的女人都可以從房門口排到酒店門外,更何況他還有前景大好的事業。可他在個人感情方麵卻遲鈍得很,讓景夜十分著急,時不時地旁敲側擊他什麼時候幫她找個養母,每次都被展戍的冰冷眼神給瞪回去。
時間長了,景夜也就對他的個人問題失去了興趣,沒想到今天竟意外地撞見這一幕,忍不住在心裏向消失在電梯裏的美女默默道歉:不是你不好,是展大叔眼光不好,其實我也挺待見你的。至少,你很有膽色。
轉天清晨,景夜早有了先見之明,為了不被酒店那煩死人的早叫服務吵醒,早早拔了電話線,沒想到展戍竟然不屈不撓,自己跑來敲門。
不過“咚咚”幾下,景夜已然坐起來宣布投降,認命地下床開門。
展戍在門口笑得很得意,似乎全然忘了昨夜那一出。景夜想到自己被打擾的懶覺,憤恨地向他挑釁:“展叔叔早!昨天晚上我回來時遇到從你房間裏出來的那個姐姐,她說你睡得很沉呢,指不定今早起不來了,沒想到你還是這樣早,真是讓我太驚訝了!”
展戍漸漸回味過來景夜話中的意圖,不由得好笑:“她都跟你說什麼了?”
“也沒什麼,就隨便聊聊天唄,我覺得她挺好,漂亮、有氣質,最最重要的,有膽色得很哪!”
景夜故意將“哪”字拖得很長,果不其然,展戍的臉色慢慢嚴肅起來:“你不要聽她胡說,我們之間沒什麼,她是劉煒推薦的模特之一,昨天吃飯多喝了一點酒,哭著鬧著要上來喝茶。我想起你買給我的解酒藥還有,就順道讓她吃了,吃完她就走了。”
“哦……”聽罷他的解釋,景夜忽然覺得無趣極了,最後凶狠地回道,“要是沒走就好了!可不要怪我不孝順啊,都這麼久了,你還不找女朋友,我真懷疑你有問題!”
話一說完,景夜猛然警醒這會惹惱展戍,趕緊將門一關,迅速反鎖,靠在門板上哈哈大笑起來。
果不其然,門外的展戍咬牙切齒:“景夜,你給我出來!越來越沒大沒小了是吧?今天非要讓你知道目無尊長的後果!”
是啊,目無尊長……景夜漸漸斂起笑容,打開門,舉起雙手:“對不起,展叔叔,我錯了,我投降!”
8
景夜以為展戍要帶她去看正在裝修的新房,沒想到剛消氣的展戍竟帶著她一路往市郊的方向開,嚇得景夜緊緊拽住車窗邊緣,驚恐道:“你不是準備把我丟到郊外泄憤吧!”
展戍莞爾:“你的建議值得考慮一下,不過今天還是算了,時間太緊,兜圈是想讓你看看家鄉有什麼變化,不過看來你沒什麼心情,我們還是直接去學校報名吧!”
景夜這才想起今天是那位頭發黑亮的校長提過的報名日,交代他們務必去走個過場,其餘的都好說。
見展戍不是要扔掉自己撒氣,景夜鬆了口氣,微笑道:“你今天陪我一起去嗎?”
“想得倒是美,我沒空,一會兒要去公司看一下,準備近期開業了。我放你在學校附近下,你自己過去,不是一直跟我說要低調嗎?正好合你的心意。”
展戍漫不經心地打著方向盤,嘴角噙著一抹笑。
他最後在臨近的商業區讓景夜下了車,景夜見對麵不遠就是一家鴨脖店,不禁喜上眉梢,趕緊過去買了一些,邊啃邊往報名處走去。
景夜不愛打扮,也不喜歡什麼服裝首飾,唯一的愛好大概就是吃,隻是展戍有諸多禁忌,讓她很難盡興。
此刻能毫無顧忌地啃鴨脖,她不由得歡喜地四下張望。隻見街邊一台車裏走出一個人,景夜頃刻覺得自己聾了、盲了,世界倒退成黑白一片。
你有沒有想過,有生之年再見到以為永不會再見的人,會是什麼心情?
景夜一直堅信,這座城市很大,就算她回來,隻要小心翼翼,他們也不會遇到。可是當她真真切切看到這個人時,她不禁懷疑起了自己。
她想起很久前的那些清晨與黃昏,他們也是這樣一前一後地走在回孤兒院的路上。那時候她覺得人生很長、很苦,可就算再艱難,身旁有這樣一個人保護自己、愛惜自己,也都是值得感恩的。所以她雖然嘴上不說,心裏卻總有慰藉。
當他和身邊的人同時從車上走下來時,她忍不住好奇,他為什麼會在這裏?他不是應該還在孤兒院嗎?為什麼他身邊那個衣著鮮麗的女生那般眼熟,卻一時想不起是誰?
景夜的手不自覺地握成拳,神色慢慢黯淡下去。
還記得初次見麵他邀請自己一起玩時他的笑如同四月的春風,溫暖了她瀕臨凍結的心;也記得他站在郊區的臭水溝旁,遞過來一方手帕,問自己怕不怕時的溫存;更記得他無數次守在雨中等她一起離開學校時說的那句“我在等你”……
他曾經堅定地告訴她“我會保護你”,她也從沒有懷疑過他的話,隻是所有美好依舊無可避免地停止在那一天——
那日清晨,她拖著小皮箱即將離開孤兒院,展戍的車在不遠處等她,引擎的聲音在晨霧中氤氳得不真切,他用力拖住她的手,眼裏滿是惶恐。
那是他生命中第一次懇求別人,就算他從小在孤兒院長大,骨子裏卻比誰都倔強:“景夜,我會永遠保護你不受欺負,你等我長大,不要離開好嗎?”
景夜隻是回頭對他燦爛地笑:“對不起,我要走了。”
坐在展戍的車裏,望著後視鏡中拚命追逐的他,景夜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們前晚的對話。
那是他第一次向她表白,字字句句斬釘截鐵,可她仰起頭,麵向蒼茫天空,眼中是漫天璀璨的星光:“我心似海洋,海洋不會為任何一處停住自己的腳步。”
其時,他不知道她心中已有決斷,仍固執如初:“隻要你回頭,我這座島嶼就還在,一直都在。”
他會恨她嗎?大概會吧,畢竟他們曾是彼此生命中唯一的光亮,分享過同樣卑微的溫暖,可她卻在他挽留的時候,選擇了毫不猶豫地離去……
思及此,景夜輕輕笑了,加快步伐,從他身旁擦肩而過。
他終究還是看見她了,眼裏載滿的,是這座城市最不缺的濃霧。
是啊,這一生,走過千萬年無法消散的寂寞煙雲,你信不信世界上仍有那麼一個人,等你在時間盡頭?
景夜不信。
而他,程嶼,會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