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花朵之藍(1 / 3)

人生若是無所謂別離,大概也就無所謂成長。

1

那天去校門外溜達過一圈,景夜按照招生處的指點,寫寫畫畫總算填完了表格。

坐在一旁負責整理新生資料的學長探過頭來:“嘿,這位同學,你有沒有男朋友?是不是本地人?”

景夜見他一副油嘴滑舌的樣子,“撲哧”一聲笑出來,這難道就是赤裸裸的搭訕?正想著該如何婉拒,抬頭便看見先前那個從保時捷上下來的豔麗女生徑直朝學校大門走去。她回頭,不動聲色地尋找本應站在她身側的程嶼,卻沒有。景夜鬆了口氣之餘,不免有些莫名的失落——

他明明看見她了,卻沒有像過去那樣固執地追來,也許,他已經忘記她。

這樣想著,景夜苦澀之餘又頓感輕鬆,真好,這便是她一直以來所祈求的,如今願望成真,又還有什麼不知足呢?

景夜笑了笑,單手撐在報名處的臨時辦公桌上,眨巴著眼,用目光示意那個高年級學長:“那個,穿花色雪紡裙的女生,是誰?”

男生以為景夜對自己生出幾分興趣,趕緊討好道:“你說她啊?你大概不是本地人吧……她最近風頭勁得很,連接了好幾支廣告……梁綰綰嘛,據說是程大老板在後麵替她撐腰,才紅得那麼快,不過誰知道呢?隻要豁得出去,還怕混不出來!”

語罷才知自己失言了,正擔心自己好不容易掙到的印象分化為烏有,便看見景夜俯下身子衝自己笑得明媚。

他感到些微眩暈,甚至產生了景夜打算吻自己的錯覺。可下一秒,景夜冷清的聲音卻如傾盆大雨將他心中的小火苗悉數澆熄。

“想追我?真是幼稚,省省吧!”

回酒店的路上,景夜終於記起梁綰綰是誰了,她的模樣變化太大,以至於她一時沒有認出來。想不到不過五年,她們各自的命運竟已全部改寫。

她被展戍當成養女帶走,而她成了城中最大的經紀公司的老板的金絲雀。

景夜還記得自己剛去孤兒院時梁綰綰的模樣,她比自己年長兩歲,留了齊耳的短發,每日沉默地坐在角落裏,不參與其他小孩欺負自己的活動。

起初景夜還天真地對她抱有好感,以為她與那些每日以羞辱她為樂的小孩不一樣,直到某天她被鎖在孤兒院的倉庫,她從窗邊走過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時,景夜才意識到,她與她們並沒有什麼不同。

思及此,景夜有些恍惚,神經質般地從床上爬起來,滿世界尋找展戍的安眠藥。沒錯,她每次都會偷偷從他那裏拿一些出來,以備自己失眠之需。

藥片還沒來得及找到,房門外便傳來展戍的聲音:“回來了?”

景夜抓住行李箱的手一僵,轉瞬換上笑臉:“回來啦!報名忒無聊,招生處的學長好像對我有意思,居然一個勁兒地問我有男朋友沒,好笑死了!”

景夜邊說邊把行李箱放回角落,走去開門:“今天沒有應酬?”

“晚上有,下午公司事情結束就先回來了,預祝你考上心儀的學校。”展戍鬆一鬆領帶,變戲法似的舉起手中的紅酒,衝景夜微笑。

“我比較喜歡香檳!”景夜嘴上不滿,卻屁顛屁顛地跑去取了杯子。

2

晚上展戍出去應酬,景夜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長舒一口氣,腳步沉沉地走向床邊。她真的很困,安眠藥的效力已開始發作,她需要好好睡一覺。

這一夜安穩、平靜,黑暗中,景夜擺了一個最舒服的姿勢,靜靜地躺在被子裏,那模樣,就像在等待什麼人的到來。

她知道今夜是一定會夢見他的,就像是赴一個明知遲到了很久且無法實現的約一般。她與他,隻能在回憶裏相見。

景夜抬頭看見自己站在那家孤兒院的門口,身後的風景與多年前無異,她站在那株老樹旁百無聊賴地踢石子,終於,他漸漸從濃霧中走來。

“你好啊,好久不見!”景夜仰頭看著比自己高出半個頭的他,笑了起來。

赤金色的陽光落在他的睫毛上,一跳一跳的,景夜不知為何驟然想哭,可鼻子雖酸,卻無論如何也落不下淚來。

她才恍然想起,嗯,原來自己是在夢中。夢中的人,終究是無法哭出來的,景夜不禁釋然:“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沒有了我是不是少了很多麻煩?你……有沒有想起過我?”

現實裏無法問出口的,沒有機會問的,在夢中,她都可以大著膽子講出來。她不怕聽見他的回答,反正這是夢,還有什麼會比做夢更令人快樂呢?

景夜伸手蹭了蹭自己幹燥的臉,安心地閉上眼睛。

景夜遇見程嶼的時候,剛剛失去雙親。

那是一場驚心動魄的車禍,汽車在盤山公路上來不及刹車,直直地墜入山澗。搜救人員找到汽車殘骸時,車中一對相擁的夫妻早已斷了氣。

刹車沒有失靈,出事的那個時段附近也沒有連環車禍發生,然而景夜的父母卻還是這樣不幸地衝出了安全護欄,令還在家中午睡的景夜驟然成了孤兒。

葬禮前幾天,有負責的警察前來家中問詢情況,九歲的小女孩,對死亡雖有了認知,卻還沒能學會應付父母死後可能發生的一切狀況。

因為爸爸當年為了和父母早逝、被指為命硬的媽媽結婚,同家中翻臉,如今前來料理後事的,隻有一時心軟想見亡子最後一麵的奶奶。

在景夜的記憶中,她隻見過奶奶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那還是在升入小學的新年裏,爸爸興高采烈地帶著她與媽媽返回鄉下的老家,沒想到卻連大門都沒能進去。

景夜依然記得奶奶當日的模樣,她穿得雖破舊,卻一臉傲氣,冷笑著指指站在一旁的媽媽:“你生的?”

“是,媽,我……”

“別叫我媽,我可沒福氣有你這個媳婦!這孩子倒是漂亮,完全繼承了你的狐媚相,你們還是趕緊領著她回去吧,免得又惹他爸不高興。反正婚已經結了,孩子也這麼大了,你們過得好與不好,都與我們不相幹,帶著你的錢和東西走吧!”

奶奶將門一摔,匆忙走了進去,剩下拎著大包小包的一家三口,杵在門外許久。

過了一陣,爸爸拍拍景夜的頭,低聲哄道:“回家吧,爸爸晚上給你做愛吃的辣子雞丁。”

景夜一雙眼卻慢慢蒙了霧氣,指了指緊閉的大門:“奶奶不喜歡媽媽,也不喜歡我,對嗎?”

3

葬禮操辦得簡易,當天前來吊唁的,大都是爸爸生前的同事和媽媽學校的老師。

景夜披麻戴孝,靜靜地跪在靈牌前,眼前霧蒙蒙一片。

她不敢再哭了,她已經哭了好幾天,現在看東西總像隔了層霧似的,模模糊糊,不真切。她孤零零地坐在那裏,好像終於學會接受這巨大的悲傷,對身後低聲的議論聽而不聞。

“簡老師夫婦這麼年輕就去世了,以後小夜怎麼辦?她父母死得早,現在好像隻剩下丈夫那邊的父母了。據說現在老兩口住在鄉下,平日連負擔自己的日常都困難,還頑固得不肯接受簡老師家的一分錢,小夜這下怕是要被送到孤兒院了吧?”

“再怎麼困難也不能看著自己的親孫女流落街頭吧?”

“就算接受了小夜,他們又拿什麼來負擔小夜的生活?更何況他們的關係似乎一直很僵……”

景夜本來聽得迷糊,聽到“流落街頭”四個字,心中不由得一凜。這幾天奶奶隻顧著忙爸媽的身後事,一句話都沒和她講過,景夜天真地以為是因為她太過傷心,此刻看來遠不是如此。

晚上請前來吊唁的客人吃過飯,景夜終於鼓起勇氣抓住了奶奶的衣角:“奶奶……”

她的眼神極盡卑微,景夜後來想,也隻有那幾年,她才會傻乎乎地以為可以討得每個人的歡心。而其實,有些人若是厭惡,便勢必厭惡到底,哪裏需要那麼多的內心掙紮。愛很複雜,恨卻是個太直截了當的感情。

景夜的一顆心在等待中緩慢地被淩遲,良久,奶奶不動聲色地拍掉了她拽住衣角的手:“我不是你奶奶。”

景夜不禁愣住,呆呆地站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耳畔那個聲音卻再次響起:“別說我現在沒有能力撫養你,就算有,我也自問做不到……我實在沒法說服自己,更沒法說服他爸,若是沒有她,我兒子會死?我不能看見你,一看見你,我就會想到那個女人,想到我可憐的兒子……”

說話間,景夜已被撇在身後。

九月的風穿堂而過,呼呼地響,景夜懵懵懂懂地意識到,她今後也許再也不會去等待什麼了。

民政部門審批下來的當天,景夜背著為數不多的行李,跟著一位年輕的社工坐上了開往孤兒院的公車。

那是個溫柔的大姐姐,遞給她礦泉水,柔聲安慰她:“那裏是很好的地方,有很多和你一樣的小朋友,你們會一起讀書一起生活,你會過得很快樂。”

景夜接過水輕輕啜了一口,擠出一個微笑:“我明白。”

她其實什麼都不明白,隻是不想拂了別人的好意。長大後的景夜漸漸知道,一個人可以保證你不受餓不受凍,卻永遠無法保證你的快樂。

快樂這種事,連自己都無法保證。

這趟公車的運行路線很長,景夜靠著椅背短短地做了一個夢。夢中媽媽還沒有去世,正興高采烈地張羅著自己的生日禮物。

“小夜喜歡什麼,上次在商場看見的那條公主裙?還是爸爸沒給你買的那架鋼琴,我記得你還為這哭鼻子了呢!”

景夜被逗笑,心中早有了所想,卻故意噘嘴:“就不告訴你!”

媽媽一副了然於心的樣子,笑開來:“鬼精靈,以為媽媽不知道你肚子裏裝了些什麼嗎?生日那天就送給你。不過等會兒媽媽要去替班裏的學生補課,爸爸出差了,你要乖乖待在家裏,不準亂跑,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