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花朵之藍(3 / 3)

難得沒有陳蘇在一旁冷言冷語,景夜不禁鬆了口氣,找出課本打算複習落下幾天的功課,一回頭,發現睡了一天的陳向晚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

陳向晚的精神看上去很不錯,不像昨天那般病懨懨的,見到景夜,勾勾嘴角:“姐姐呢?”

“和院長去市裏了,”景夜轉過身,神態謹慎,略微停頓了一會兒,又補充道,“去拿點衣服,很快就回來,你不舒服就告訴我。”

陳向晚聽她這麼說,輕聲笑出來,雖然聲音很細微,態度卻是溫和的:“你很怕我姐姐對不對?”

她這樣直接,景夜不禁一愣,半晌,訥訥道:“是,她們都不喜歡我。”

陳向晚因為心髒病的緣故,除了正常吃飯外,平日幾乎都在床上躺著,很少與其他人交流。那些姐姐的跟班對她更是敬而遠之,生怕惹得她病發,觸怒了陳蘇肯定沒有好果子吃。陳向晚因此過得很寂寞,今天難得找到人陪自己說話,不免感到開心,話也多了幾句:“姐姐其實人很好,孤兒院的孩子到外麵很容易受人冷眼被人欺負,姐姐都會去幫她們討公道。她的心髒病不嚴重,不像我,隻能待在床上什麼也做不了……姐姐其實是個好人……”

景夜聽她絮絮叨叨地說,也不好插嘴,甚至在某一刻,她有些動容,幾乎要相信,陳蘇如陳向晚所言,是一個好人。

可是這世間哪有什麼單純的好人與壞人?就算是臭名昭著的惡人,心中也會有一片不可觸碰的淨土。陳向晚住在陳蘇的淨土上,景夜卻沒有。

陳向晚說得興起,雙頰不自覺地變成異樣的粉紅,景夜不懂那是心髒病發作的先兆,隻覺得越來越忍不住肚子裏的疼痛感,隻好打斷陳向晚:“你等等,我先去個廁所,馬上回來!”

景夜是不該離開的,至少那時不該,往後漫長的歲月裏,每當她想起陳向晚那張蒼白的臉,都會忍不住心悸。

她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命運待她從不公正。

7

景夜從廁所回到房間,看見不知何時歸來的陳蘇正跪倒在地上,望著床上又再度睡去的陳向晚。

她臉色蒼白,嘴唇是青紫色的,景夜心中驟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卻遲遲不敢確認,呆呆地問:“她……怎麼了?”

這句話如同一個開關,本來還一動不動的陳蘇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撲上便把景夜按在了床上:“我說過,我妹妹要是有什麼事,我就要你好看!”

陳蘇的力氣很大,嘴唇不自覺地變得蒼白,她多年未發的心髒病,在這一夜也一並發作了。景夜被她壓得喘不過氣來,下意識地想要推開,卻不足以和一個大自己幾歲的人抗衡,隻好拚了命地呼救:“救命啊!來人啊!救命啊!”

郊區的夜很寧靜,景夜的呼救聲在安靜的院子裏顯得格外刺耳,不出一分鍾,披著衣服的院長和其他孩子便匆匆趕到了門口。一群人見到陳蘇一副想要殺人的模樣,嚇得臉色慘白,連忙跑上前去把兩人拉開。

陳蘇的胸口仍劇烈地起伏著,嘴唇甚至被牙齒磕破,現出一片猙獰的鮮紅。良久,從她的眼眶裏終於落下滾燙的淚:“向晚,向晚她沒有呼吸了!她死了!死了!景夜害死她了!”

景夜本來還混亂的大腦陡然間變得空白一片,哆哆嗦嗦地從床上坐起來,連滾帶爬摸去陳向晚的床邊,看見她那張不久前還鮮活溫柔的臉,此刻變得死灰一片。

“我隻是去了個廁所……我什麼也不知道,也什麼都沒有做……”解釋顯得這樣蒼白,在眾人由難以置信轉為仇視的眼神中,景夜明白,完了,什麼都完了。

良久,院長走過來,拉起景夜的手:“我們馬上聯係醫院,小夜,你先去我房間。”

陳向晚的葬禮在兩天後舉行,那是景夜在短短一個月內參加的第二場葬禮,她麻木地站在人群中,看著照片上陳向晚陌生的笑容,忽然覺得無比窒息。她跌跌撞撞地朝人群相反的方向跑去,對著路旁的臭水溝狠狠地嘔吐起來。

一方手帕適時遞過來,穿著黑衣的程嶼打量了狼狽的她許久,低聲問道:“你以後,怕不怕?”

景夜沒想到他會如此問,腦中仍是混沌一片。良久,她蹲在地上反問他:“你呢,你跟我說話,怕不怕?”

程嶼頓時心中一動,沒有接話。

自從景夜進孤兒院的第一天,他們打過那次招呼以來,程嶼便再沒有和景夜正麵接觸過,不是他不想,而是陳蘇明確地警告過他,不要參與無關的事情。

作為男孩圈的頭頭,程嶼深知自己其實也是異類,他是三歲時被丟在這所孤兒院門口的,並不像其他孩子,一出生就是棄兒。盡管在程嶼心中,並沒有一丁點關於父母的記憶,但在其他孩子眼中,他卻是擁有過父母的,和一出生就被拋棄的他們不同。

好在程嶼和他們待在一起的時間長,男孩們心思遠不如女生細膩,並不大在意這些細枝末節,不過陳蘇卻始終對他沒什麼好感。

“我今天看見你和景夜打招呼了,你好像對她態度很好嘛。不過程嶼你要記得,景夜是個女生,我們女生之間的事,過去你們是從不插手的,所以,我希望以後也不要插手,懂嗎?”陳蘇在景夜吃完第一頓午飯之後,在門口堵住程嶼低聲告誡。

在十一二歲的男孩心中,沒事去和一個女生一起玩,是件十分丟臉的事。被陳蘇這樣一說,身後幾個男生憋不住笑起來,程嶼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最後還是狠下心,沒有再主動搭理景夜。

這一段心路,是程嶼的秘密。日後每當他回想起這一段,都會覺得十分後悔,如果他一開始就堅定,一開始就義無反顧,那麼也許後來的景夜,就不用吃那麼多苦,最終選擇離開他了。

8

那天之後,景夜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

程嶼和她的對話隻進行到一半,便被院長喊了回去。景夜一路小跑,不忘回頭對程嶼微笑:“謝謝你,以後你還是不要理我好了,不然陳蘇會生氣的。”

程嶼沒想到她會這麼說,一時僵在那裏,老半天沒有答話。

因為陳向晚的事,景夜被單獨安置在一個房間,盡管院長多次強調,陳向晚的去世是個意外,卻依舊無法改變一群孩子冷冰冰的態度。景夜自知解釋無用,默默接受了院長好意的安排,開始了獨居生活。

轉學手續已然辦好,景夜周一便可以去上課。周日那個夜晚,她平躺在房間的床上,想著自己終於可以借著上學暫時擺脫這樣的窘境,不由得激動得眼淚都要落下來。

可當景夜第二天走出房門,看見陳蘇正似笑非笑地守在門口時,心中的美夢不禁“砰”的一聲破碎,她還是太天真了,居然傻乎乎地忘記了,陳蘇和自己念同一所學校。

景夜頓時覺得腳步有千斤重,果然,當她深埋著頭走過陳蘇身旁時,陳蘇不動聲色地伸出了一隻腳:“哎喲,你踩到我的腳了,好痛!”

多麼拙劣的戲碼,可眼中的仇恨卻是那樣真切,在眾人看好戲的神情中,景夜攥緊了自己的手心,不準哭!

景夜下意識地挺了挺胸,果不其然,陳蘇的巴掌就重重地落下來,扇得景夜眼冒金星,兩股鮮血直直地流淌過她的下巴。有很多個瞬間,她以為自己要哭了,就要哭了,可直到嘴唇磕出深深的血印,她也沒有流下一滴眼淚。

陳蘇俯下身在她的耳畔輕聲笑道:“怎麼辦,院長早上有事出去了。以後你在學校的日子會很難過,不信我們打個賭?景夜……”

景夜臉上的血色漸漸消失,絕望之際,她恍惚感覺似乎有一雙眼睛正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一抬頭,便看見了程嶼。

隔著重重煙雲的時光海洋,景夜依舊記得那雙眼裏的疼惜,那是雙親去世後,第一次有人這樣看自己。

景夜的身體不由得一陣輕顫,猛然間,她睜開了眼。

窗外的陽光稀稀疏疏地落在白色的被子上,景夜覺得大腦一陣又一陣地昏沉,心裏琢磨著大約安眠藥的藥效還沒有全過,便掙紮著想起來洗個澡清醒一下。

衣服才換好,展戍便在門外敲門:“起床了嗎?今天裝修公司打電話來說房子散味兒散得差不多了,我上午沒事,正好和你去看看。”

景夜還在抹乳液,手上的動作不禁一滯,不一會兒,莞爾道:“好呀,不過我要先去吃麻辣小麵,好久沒吃啦!”

景夜放下乳液瓶走去開門,見展戍一副衣著考究的樣子,不由得撇嘴:“又不是去相親,是去看房!”

“我下午要去談工作。”展戍走了進來,見床上的被單皺成一團,拆穿她,“又把電話線拔了對吧?”

景夜自知理虧,輕哼一聲,忙換話題:“展大叔永遠最聰明!求你饒了我,我們去吃飯吧!”

車子開上大路,景夜百無聊賴地坐在副駕駛座上玩著頭發,不時瞟身旁的展戍一眼,最後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大叫:“咦,你又把這塊破石頭戴上了!你不是很久都沒戴了嗎?”

展戍被她的聲音震得頭暈,無奈地解釋道:“昨天翻出來的,就順手戴上了。”

“哦,真醜!”景夜眯著眼,鄙視道。

“小孩子家,少管閑事。”

“其實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景夜托腮故作困惑,“你當時為什麼要收養我?”

“因為你漂亮。”展戍一臉嚴肅。

“哦,那你知道當初我為什麼肯被你收養嗎?”聽展戍這樣回答,景夜不僅不惱,還笑著反問。

“為什麼?”

“因為你有錢。”景夜“嘿嘿”地幹笑起來,不顧身旁的展戍已咬牙切齒。

汽車再度駛上內環,稀疏的陽光透過玻璃落到展戍深不見底的瞳孔中,如鑽石般雋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