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似海洋,海洋不會為任何一處停住自己的腳步。
——我隻要你回頭時知道我這座島嶼還在,一直都在。
1
吃過景夜心心念念的麻辣小麵,他們又繼續上路。
車子最終在臨近市中心的一個小區停下來,景夜下車後抬頭望著眼前幽靜的小區,打趣道:“不符合展大叔浮誇的品位啊!”
展戍氣結:“你不是說你喜歡安靜嗎?”
景夜聽他這一說,嘖嘖感歎:“還是展叔叔對我最好。”
門口保安似乎已認識展戍,禮貌地打招呼:“展先生上午好!”
言罷,目光不由得落在跟在身後的景夜身上,誠懇地誇道:“您女兒真漂亮!”
展戍沒應承他的恭維話,氣氛一時降到冰點,景夜眯著眼睛打圓場:“謝謝叔叔誇獎,我們先進去了!”
說罷景夜便一溜煙地跑到了前麵,假裝沒有發現展戍逐漸攥緊的拳頭。是從什麼時候起,他再也聽不得別人對景夜的誇讚,即便是真誠的,也不喜歡。展戍埋下頭,看了看胸前那塊殘缺的玉,加快了步伐。
房子買在二十樓,可以遙望江景,景夜的房間按照她喜歡的北歐風格一律選了白色家具。她坐在梳妝台前打量自己,沉思一會兒,轉頭問展戍:“真的漂亮嗎?”
展戍本來還在檢查裝修,聽到景夜的話心頭一顫。展戍定了定神,沉聲應道:“是,不然我怎麼會收養你?”
他明明是笑著的,語調中卻隱隱透著涼意。景夜頓感無趣,從椅子上站起來:“這裏很漂亮,我們什麼時候搬?”
展戍再度巡視了房間一番,淡淡道:“這個周末吧。”
從小區出來,景夜又嚷嚷著肚子餓,展戍拿她沒辦法,隻好指指附近一家麥當勞,意思是讓她自己去。
景夜知道展戍厭惡洋快餐,不由得深深看他一眼:“你確定?”
展戍被她這樣一問,有些不耐,揮揮手,景夜立即開心地下了車。
點了一份套餐,景夜雙手搭在櫃台上安靜地等待。
突然,她聽見身後有個聲音在喊:“陳蘇,這裏!這裏有位子!”
聽到這個聲音,景夜心裏一驚。她猶豫了很久,鼓起勇氣轉身,卻看見一個胖胖的小男生跌跌撞撞地往那空位走去。
原來隻是同名,景夜不由得苦笑,想起那許許多多踽踽而行的黑暗歲月,她突然很想知道,如今的陳蘇在哪裏,又過得如何。
她不是聖母,她從內心深處渴望她過得不好,最好處境淒慘無比。但這顆憎惡的心卻在未能相見的事實下顯得不堪一擊。
你能不能在報複無門的前提下,繼續堅定地仇視一個人?恐怕很難。所有能持續的感情,都必須有個依托,不僅是愛,還包括恨。
景夜端著餐盤找了一個空位坐下,緩緩想起了那些年。在最生不如死的時光裏,她曾經無數次想要詛咒過最恨的那個人。
2
當日陳蘇對景夜說的話果然很快應驗,景夜剛進教室,就聽到一陣嘲笑。
“聽說她克死了她爸媽,奶奶家窮不肯養她,最後誰都不要她,把她送去孤兒院了!”
“對啊對啊,還害死了陳蘇學姐的妹妹,怎麼有這麼壞的人哪!”
“你說她都這樣了,為什麼還沒有遭報應?”
景夜眼前一黑,想起昨夜天真的想法,才意識到自己到底有多愚蠢。
上課鈴響,景夜站在門外,踟躕著要不要進教室。
班主任是個胖胖的中年男人,低頭從走廊上過來。剛走上講台,猛一回頭,瞥見尷尬地站在門口的景夜,像終於想起什麼似的開口:“我差點忘記新同學來了!趕快進來做自我介紹吧!”
景夜不禁把頭埋得更低,有了陳蘇的事先宣傳,她哪裏還需要自我介紹,隻見她磨磨蹭蹭地走上講台,台下爆發出一陣哄笑。
班主任很顯然不能理解孩子們為何如此興奮,揚起教鞭敲敲桌子,嚴肅道:“安靜!大家安靜!這是大家對待新同學該有的態度嗎!”
“讓我們來認識一下新同學吧。”說罷示意景夜,台下一時鴉雀無聲。過了一會兒,景夜正欲開口說話,角落裏傳來嘟囔聲:“我們才不要和害死別人的壞女生做同學。”
台下又是一陣低聲議論,班主任神色複雜地看了景夜一眼,轉頭大聲說道:“誰再亂起哄,就罰他做一周清潔!”然後又指了指教室最後的空位,對景夜道,“你暫時先坐那裏,過幾天再調整。”
景夜知道班主任在心中對自己已有了看法,雖然覺得委屈,卻無奈,隻好順從地拿著書包在最後一排坐下。
下課後,同學們打鬧在一起,景夜就像個隱形人,枯坐在位子上,聽女生們討論學校裏好看的男生。
“六年級的程嶼很帥!上次我看見他們班跑步,他跑得好快啊!‘噌’的一下,就過線了!”小女孩的崇拜溢於言表,景夜呆呆地想,是嗎?
她隻記得第一次相見時,他向自己走過來時麵帶微笑,很溫柔很溫柔,如同三月的晚風。
傍晚臨近放學時,突然天降暴雨。這便是C城,山雨欲來前從不事先招呼,往往是在街上走一遭,就落得個落湯雞的下場。
景夜坐在教室裏做作業,眼見負責值日的同學快要打掃完,她卻絲毫沒有要離開的跡象。
她不喜歡學校,更不想回孤兒院,正這樣想著,天色已漸漸昏暗,負責值日的同學準備鎖門,催促她:“景夜,你到底走不走啊!”
景夜的臉色瞬間黯淡下來,草草收拾好書包,回頭應道:“馬上就走。”
學校裏空空的,狹長的走廊剛剛被打掃過,水漬還沒有幹透,景夜走在上麵,有種漫步雲端的錯覺。
她想,要是這條走廊足夠長,長到她一輩子都走不完就好了。
可到底還是要從夢境跌回現實,很快地,景夜便站在了教學樓門口。眼見門外如煙的雨幕,她長長歎了口氣,看來書本要被淋個透濕了。
她深呼吸一口,毫不猶豫地衝向了雨中,一路跑到大門口,才發現門外有人撐著一把傘,似乎是在等人。
景夜看著那把傘,不由得覺得能被人等待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她以前也有過這樣的幸福,思及此,不禁勾起了嘴角。
她緊了緊鞋帶,把懷中的書包抱得更緊,準備一鼓作氣衝出去,沒想到那把傘的主人卻一把拽住了她。
程嶼笑得燦爛:“跑那麼快也是要被淋的!我在等你。”
景夜怔住了,後來的後來,她聽過那麼多情話,卻再沒有一句比這句更動聽。她沒有任何人可等,他卻在等她。
3
回到孤兒院,天已經黑透了,驟雨初停,天邊的月亮慢慢爬上來。
程嶼對著景夜笑笑,指指自己的房間:“我先去換衣服了?”
景夜大腦裏暈暈的,見他要走,下意識地抓住他的衣角:“你為什麼要等我?”
見她模樣執拗,程嶼“撲哧”一笑:“因為我要保護你。”
說罷,程嶼的表情漸漸變得嚴肅。良久,他拍了拍景夜的頭,轉身離開了。
他沒有撒謊,在陳蘇給她一耳光的那一刻起,他覺得心中有什麼驟然間融化了。他突然那樣後悔,後悔最初的最初,他沒有勇敢地站出來說“陳蘇,你不要欺負她,她是我要保護的人”那樣的話,她也許會過得比較輕鬆,不會因為陳向晚的意外去世而備受責難。
程嶼知道景夜其實每天都會去陳向晚的墓前,他曾有一天失眠,不到五點便從床上坐起來,然後看到景夜小小的身影穿過大門,朝更荒涼的地方走去。
那裏什麼都沒有,隻有陳向晚的墓。
景夜靜靜地坐在簡陋的墓前,輕聲問:“向晚姐姐,你恨我嗎?我其實偶爾也會恨自己,如果我不去上廁所,就可以替你拿藥,你就不會死了……你是這裏第二個對我笑的人,第一個是程嶼,可是他後來不理我了。我不明白為什麼大家都這樣不喜歡我,或許我真的做錯了,我可以改……”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說到最後似乎困了,就趴在墳前睡著了。清晨的風很大,濃霧遲遲沒有散去,程嶼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苦澀。
被拋棄不苦澀,明明被拋棄了,卻還卑微地想要執起拋棄自己的人的手,才是真正的苦澀。
晚飯時,程嶼刻意坐在景夜旁邊,不顧對麵陳蘇投來的灼人目光,給景夜夾平素她喜歡吃的菜。
氣氛一瞬間變得很詭異,孩子們都麵麵相覷。陳蘇臉色鐵青,最終強忍著怒氣吃完了飯,沒有當即掀桌子。
晚飯過後,陳蘇便找到程嶼:“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我不是跟你說過,不要管閑事的嗎?”
“景夜不是閑事。”程嶼眼皮也沒抬,回答道。
“哦?你明明知道她害死了向晚,還這樣為她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