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海洋之心(3 / 3)

路燈一盞盞亮起,明晃晃的光點晃得景夜眼睛生疼。良久,她感覺身後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她驚恐地回頭,看見兩個滿口黃牙渾身酒氣的中年男人對著自己笑:“小姑娘,迷路啦?叔叔帶你回家好嗎?”

原本蹲得腿軟的景夜瞬間清醒過來,掙紮著站起來想要逃走,但兩雙滿是繭子的手牢牢禁錮了她。

“誰先來?”

“你先咯,今天酒錢是你掏的啦!”

那一瞬,景夜幾近昏厥。然而此時此刻,她才終於明白,為何陳蘇會因為陳向晚的事如此痛恨自己。原來真的隻有感同身受,才能明白什麼叫蝕骨之痛——畢竟她在此刻,最恨的也是害她迷路的陳蘇。

她使盡全身力氣踢向那兩個酒鬼的下身,在他們淒厲的慘叫聲中,景夜拚命奔向不遠處的家屬樓,瘋狂地砸開了一樓那家人的大門。

在她踏進那扇門的那一刻,終於體力不支,暈倒了。

7

景夜回到孤兒院,已是第三天清晨。

當日景夜昏倒後,那戶人家就立刻報了警。院長帶著程嶼趕到醫院時已是深夜,景夜還沒有醒過來,負責案件的警察進來向程嶼做問詢筆錄。

程嶼的兩眼通紅,雙手不住地顫抖。那警察體諒他年紀小,輕聲安撫他,程嶼卻慢慢站起來,很堅決地擺擺手:“我沒事,我們出去說吧。”

闔上病房門的那一刻,程嶼深深地望著床上麵色慘白的景夜,心中無限酸楚。他終於明白了景夜於自己的意義,可是這代價,卻太大太大。

他猛然想起對陳蘇說的話,他這樣聰明節製的男孩,是第一次動那樣大的怒,在知道陳蘇嚇走了景夜以後:“陳蘇,不如我們也賭一賭,如果景夜出了什麼事,看我不找你算賬!”

陳蘇不屑地笑:“不好意思,我明天就要離開C城了,你能做什麼?”

陳蘇的話讓程嶼憤恨之餘,不免有些挫敗。他還隻是個小孩,連一個隻大自己一點的女生都鬥不過,還怎麼能保護景夜?

程嶼從沒有這樣迫切地想要長大。

那次事件後,景夜變得更加寡言。她從前就不是一個話多的女生,如今更加沉默,常做著做著作業便獨自發起呆來,程嶼看著心疼,卻不知該如何開解。在他心中,她會變成這樣,都是因為他的疏忽。

想到這些,他就徹底失去了告訴她他其實喜歡她的勇氣。

景夜的十三歲在這樣的沉悶中來臨了。這年六月,院長從市裏回來後興高采烈地宣布,孤兒院將舉行一次慈善活動,屆時會有很多社會成功人士前來探望捐助。孤兒院不僅可以募集到更多善款,孩子們也會有被領養的機會。

消息一出,大家私底下都十分雀躍。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被收養的概率也越來越小,這也許會是他們的最後一次機會也說不定。

景夜和眾人不同,對此依然沒表現出太多喜悅。程嶼問她:“難道你沒有想過被收養,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景夜一愣,繼而莞爾道:“有啊,不過要靠運氣。”

其實她沒有想過,一次也沒有,在她心中,最微小的心願,不過是和身邊這個人一起長大,然後永遠離開這裏,人生一場,長樂未央。隻是展戍卻硬生生地闖入了她的青春,讓她不得不去做那漂泊一生的海洋。

景夜還記得展戍出現的那天有一場過雲雨,慈善活動已經開始,程嶼被院長差遣去幫忙準備食物,景夜則坐在房簷下,觀望簷外細密如絲的雨。

“小妹妹,你在看什麼?”這是展戍對景夜說的第一句話。循著聲音望過去,景夜首先看到的便是他掛在脖子處的一塊殘缺的玉。不透明的白,像一滴珍珠色的眼淚,仔細看,才發現那其實是個小小的彌勒佛。

“我在看雨。”景夜揚眉衝他笑。

沒過幾天,院長便收到了展戍拿來的一紙批文,說是要領養院裏那個叫景夜的小姑娘。將那份文件端詳了三遍後,院長歎了口氣,看著眼前的景夜:“小夜,其實從法律角度上說,展戍並沒有收養你的資格,不過既然他有心,我也認為以他的條件能帶給你更好的生活環境……現在最重要的是,你願意嗎?”

沒想到景夜卻抿嘴笑了:“謝謝院長,我願意。”

在景夜點頭說願意的那一刻,她沒有看見的是,躲在門外的程嶼,眼中的星芒正一點一點熄滅。

她還是不肯等他長大,等他履行保護她的諾言。他一遍又一遍悲哀地想起,前夜,在滿院流傳著她即將被收養的消息時,他小心翼翼地向她告白:“景夜,我隻說一次,我喜歡你,請你等我一起長大好嗎?”

那是他第一次表白,字字句句斬釘截鐵,可她仰起頭,麵向蒼茫天空,眼中是漫天璀璨的星光:“我心似海洋,海洋不會為任何一處停住自己的腳步。”

其時,程嶼不相信她會真的離開自己,仍是不以為意:“我隻要你回頭時知道我這座島嶼還在,一直都在。”

然而她到底還是做了漂泊的海洋,而他,將成為永遠等待的孤島。

8

從麥當勞出來,景夜有些疲憊,輕輕敲了敲車窗,打開車門坐進去。

“接下來去哪裏?”景夜打了個嗬欠,淡淡地問道。

展戍的聲音卻很沉靜:“我等一會兒要去見一個人,先送你回酒店。”

“哦?女人?”聽到展戍要見人,景夜饒有興趣地湊到他麵前,“不要不好意思啦,也帶給我看看嘛,我好想有個阿姨的!”

景夜嬉皮笑臉,展戍卻沒有繼續玩笑的意思,冷冰冰地應道:“一個已經死掉的人。”

見展戍看上去心情不佳,景夜乖乖噤了聲。良久,她似乎又想起什麼,低聲問道:“以後,會一直待在C城?”

“會。”

窗外不知何時又下起雨來,這惱人的天氣,景夜不禁歎了口氣。

很快,景夜就回到酒店。

前台小姐熱情地跟她打招呼。景夜本來是往樓上去的,走了幾步,又像想起什麼似的倒回來:“麻煩你,如果有任何人找我,都記得說我不在。”

交代完後,景夜臉上多出一抹放心的笑意,哼著不成調的小曲,氣定神閑地往樓上走去。

但電話還是在下午時分打了進來,彼時景夜正在電腦前逛著網頁,聽見惱人的鈴聲響起,變得不甚煩悶,抓起來“喂”了兩聲,就聽見前台小姐帶有歉意的聲音:“不好意思,樓下有一位程嶼先生非要找你,我說你不在,他說知道你在哪間房,如果你不下來,他就上去找你。”

握著聽筒,景夜不禁啞然失笑,果然該來的還是會來。她回頭看了一眼電腦屏幕,滿眼都是“娛樂圈大佬程灝洋意外尋回失蹤十二年獨子”的消息。

原來她離開孤兒院沒多久,他也離開了那裏。

南山,驟雨初歇,墓地裏顯得格外寂靜。

展戍循著記憶的指引,來來回回尋了很久,才終於找到那一座淒清的墓。

他隻來過這裏一次,還是在離開C城時,掙紮了很久,才開車上山的。

這麼多年過去,他還是缺乏勇氣麵對她,更何況,她身邊還躺著她的丈夫。那是與他無關的世界,而其實,她的世界或許一開始便與他無關。

展戍點了支煙夾在指間,望著身後的嫋嫋煙雲,有些哽咽:“我回來了,這幾年,你過得好不好?”

回應他的隻有山間輕微的風聲。

“也是,沒有我攪和,你一定過得很好。”

頓了頓,展戍的眼角有微微的濡濕:“她長大了,長得又健康又漂亮,這樣你會不會少恨我一些?”

說罷,他漸漸沉默下來,似乎在等待誰的回答。隻是四下依舊一片空寂,除了山間的霧氣,還是山間的霧氣。

展戍從來沒有覺得時光這樣難挨,最終掐滅煙,朝山下的寺廟走去。

而其實,此刻感到難挨的,不僅僅是身在山中的展戍。同一時間,景夜正背抵著房門,任憑程嶼一拳一拳地重重砸在門上,依舊不為所動。

“景夜,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裏麵?我來之前就調查好了!”

“你回來了這麼多天,為什麼沒有找我?”

“我說過要你等我長大,你為什麼不肯,那個展戍就這樣好?好到你非要跟他一起離開不可?”

五年過去,長大後的他對她的思念與怨恨沒有減弱半分,回想起她那天視而不見的神態,程嶼不禁咬牙切齒。她到底是怎樣心狠才可以做到無視他眼中的全部希望,如此幹脆地甩手抽離。

思及此,程嶼對著門又是一陣重捶,末了,還狠狠地補上一腳。

程嶼剛收回腿,門“嘎吱”一聲打開了。景夜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扶著門框,對著他笑得甜蜜:“怎麼辦?我剛才一不小心報了警,說外麵有個瘋子一直在砸門,我好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