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隻有到末世時,才會想到那些力挽狂瀾、頂天立地的偉大人物的好。
鄒元標用殘廢換來了天下美名,士大夫們都說他是頂級男兒,是天底下第一君子。他拄著拐杖去邊疆了,可就因為他,奪情事件再度升溫。無數的人都決心用腐爛的屁股換取天下之名。張居正有成人之美的心,既然屁股的主人都不憐惜他們的屁股,他何必狗拿耗子。於是那段時間,紫禁城中隨時都有慘叫聲,廷杖行刑員累個半死。
張居正不僅要迎戰那群想獲取清譽的人,還要對付他的朋友。鄒元標事件後,呂調陽和張四維來找他,委婉地勸告他回老家丁憂。張居正不為所動,隻是說:“聖旨不可違抗。”呂調陽和張四維碰了一鼻子灰,歎息著走了。
戚繼光居然也來信說:“平息輿論的最好辦法就是回家丁憂。”張居正給戚繼光回信說:“您遠離京城,不知事情原委。有些人別有用心,是想趕我走。我如果走了,豈不是正符了他們的心意。皇上英明,恐怕也看到這點,所以才堅決挽留我。我當然想回家,可我怎敢違抗聖旨啊?”
這些人隻是勸他回家,並未說出不中聽的話來。他的另一位朋友周友山可就很不客氣了,他說:“您這是戀位,不是君子所為!”
張居正冷靜而又坦然地回複道:“戀位並不是壞事。當大責重任的人,心存國家,不同於普通臣僚,不可輕言拋去。所以古人說,戀之一字,古純臣所不諱言。如果隻是為官位,持祿自固,則又當別論。但天下人都知,即使天下人不知,您也應該知道,我不是那種人。天下人如果真懂得這其中的道理,那就真能如理學大師張載所說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請命,為萬世開太平了。”
周友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而且他也不在張居正的位置上,所以無法理解張居正的想法。張居正當然戀位,這是因為當時的客觀形勢使內閣成了帝國的政治重心,而他張居正又是這個重心中的神經中樞,他就是要去,也不可能得到朱翊鈞的許可。他明知無法脫身,又何必裝腔作勢,博取個恬退的虛名?
但這種心思,很少有人理解,即使有人理解,也假裝不理解。就在這種難得糊塗的中國傳統智慧中,有些人見上疏已無效果,於是另辟蹊徑,散播起了謠言。其中一條謠言最讓張居正震驚:張居正要謀反。
這謠言一下道出了這次奪情風波的本質,如果吳中行等人反對奪情是出風頭的話,那後來的一批人反對奪情,其實就是想讓張居正滾蛋。他們不是痛心疾首名教被張居正踐踏,隻是痛恨張居正的新政。
張居正要謀反的謠言主要有三條內容:第一,張居正擅權,目的當然是謀反;第二,張居正連名教都能踐踏,可以想見他的心有多狠毒,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第三,張居正用淫威處置正直官員,這是為他謀反掃清道路。
謠言不一定止於智者,也不一定止於沉默者,張居正和朱翊鈞都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朱翊鈞很快就發了一道聖旨。聖旨說:“我是天下君,進退予奪我說了算,豈臣下所敢自擅?元輔張居正不回家丁憂,是我下的命令,和他何幹?那群屁股被打爛的官員也是我下的命令,又於張先生何幹?你們不要胡說八道,幹好自己的事,如果你們管不好自己的嘴,我就修理下你們的屁股!”
這道上諭馬上起了作用,謠言煙消雲散,之前紛紛跑來貢獻屁股的人也日益稀少。
張居正適時地上疏請求朱翊鈞恢宏聖度,不要和這些人再計較下去。看上去,張居正這是要收拾人心,人人都知道,廷杖了那麼多人,背後的主謀就是他張居正。他已被人打上了“心地狹窄”的烙印。實際上,張居正並非是想收拾那群大嘴巴的心,這是沒有必要的事。他隻是希望奪情事件盡快消停,他不想把一部分精力浪費在這上麵。
可天下事往往不遂人願,就當他覺得一切都要結束時,又一起風波來了。這場風波不在北京,而發生在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