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張二人心裏打起了鼓,天象有變是之前反對奪情的那群人當話柄的,張居正怎麼也談起天象了,他不是不信這套玩意兒嗎?張四維記得張居正說過:“天道玄遠,災難和吉祥的感應,都不可知,也不可信。自然界的現象對於人事沒有任何關係。”這是張居正的宇宙觀、世界觀、人生觀。
呂調陽小心翼翼地問:“張大人的意思是?”
張居正一本正經地說道:“天象大變,說明朝中有小人,需要來次大考核,把不合格的官員清除,平息天之怒。”
張四維吃驚道:“考核京官每六年一次,這不符合規矩啊。”
張居正看了他一眼,眼神犀利,像是根錐子。
張四維低下頭,呂調陽一字不吐。
內閣裏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時光似乎凝固了。許久,張居正才開口,語氣很溫和:“張公說得很對,做人做事都要有規矩。尤其是我們內閣輔臣,要按祖宗之法做事。我記得隨時考核京官是有先例的,不知二位可知?”
張四維和呂調陽變了臉色,他們做官多年,當然知道有這樣的先例,就是所謂的“閏察”。“閏察”始於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時期,由宦官劉瑾提出,方式是不定期地考核京官,目的是借此打擊異己。這個自然是先例,但卻是惡例。兩人想不到反奪情事件會把張居正傷得這樣深,居然動起了“閏察”這邪門武器。
張居正見兩人不說話,點了點頭,表示很滿意:“二位既然知道,那就要吏部上奏章吧。”說完,他站起來,施施然地走了出去,留下張四維和呂調陽大眼瞪小眼。
張居正一向深思熟慮,閏察這件事大概在反奪情事件初發時,他就已決定。所以吏部尚書張瀚被免職的當天,張居正就把王國光推薦為吏部尚書。這就叫作布局,隻有智慧高絕的人才能看透。王國光在張居正的指示下,很快就向朱翊鈞上疏,請求閏察。朱翊鈞和李太後、馮保商議,結果自然是同意。
閏察還未開始,已有人感到危機。但這些人正如籠中的老鼠,無計可施。他們隻能發泄,或者說是過過嘴癮。有流言說,皇上冬天時都會賞賜他臣貂皮帽抵禦風寒,而張居正卻帶頭不戴貂皮帽,他號稱是為了節省開支,實際上是服壯陽藥過多,毒都上了腦袋,燥熱難耐,如果戴了貂皮帽肯定會成熟豬頭。還有流言說,張居正的兒子是靠作弊中了進士。
流言蜚語,甚囂塵上,連張居正都聽到了。對付這種“扯老婆舌”的行徑,張居正一向是等閑視之。他曾說:“浮言私議,人情自不能免。”尤其是他這種大人物,更是如此。二百多年後的梁啟超也說:“天下惟庸人無咎無譽。”
麵對誹謗和流言,張居正有句名言:“我一生都是順著自己所欲所求來學習的,不在意別人理解還是不理解。不但一時之毀譽,不掛於心,就是萬世之是非,也不計較(吾平生學在師心,不蘄人知。不但一時之毀譽,不關於慮;即萬世之是非,亦所弗計也)。”
這就是陽明心學,他讀懂了陽明心學。他又說:“得失毀譽關頭,若打不破,天下事無一可為者。”隻要能成就大業,什麼得失毀譽,萬世是非,一切都在所不惜,這種堅強的意誌隻能出自良知的力量,一旦這種力量發揮,就會所向披靡。這年的閏察純是張居正對反奪情成員的反攻倒算,也純是發自良知。
那位被罰薪三個月的何維柏勒令去職,一直叫囂張居正應該回家丁憂的南京操江禦史張嶽也被罷職,上疏解救吳中行等人的翰林院大批官員被調到南京坐冷板凳。他們離開北京前已確定,在張居正有生之年,他們肯定看不到北京的太陽了。
閏察剛開始時,馮保來找張居正,希望張居正能幫他清退幾個他看不上眼的官員。張居正不動聲色地回道:“馮公想多了,此次考核是聖上的命令,目的是清除不合格的官員,您怎麼可以讓我拿閏察排除異己呢?”
馮保張大了嘴巴,張居正明明就在排除異己,想不到說一套做一套的本事如此爐火純青。但當他看到張居正威嚴不可侵犯的神態時,隻好作罷。
這是張居正主政以來的底線:馮保絕不允許插手政府的事。
1577年的最後幾個月,波瀾起伏,但終於在年末隨著閏察的結束而結束。張居正穩定了一切,並未因奪情事件而損失分毫。
他終於有時間思念老家老爹的屍體和老家的人了。他決定在主持完畢朱翊鈞的大婚後,就啟程回家看看。常回家看看,對普通人而言再輕易不過,可對他張居正,回一次家真是比登天還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