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樣想著時,巨無霸的轎子已走近那群官員,他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跪在最前麵的縣令,突然縣令旁邊跪的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多看了兩眼,一道閃電射進腦海:“啊呀,新鄭!高公!高拱!”
是他,跪在他眼前的那位不堪一擊的老人就是他二十多年的舊交、六年的政敵,如今被迫退休在家的高拱!
張居正命令停轎。還未等護衛將木凳放到轎門前,張居正已掀開轎簾,自己跳了下來。他疾步走向那群跪著的官員。新鄭縣令心髒如打鼓,震動著肺腑。張居正一麵快走,一麵伸出手去,對高拱說:“高公請起,高公請起。”
高拱抬起一雙渾濁的雙眼,看著如日中天的張居正向他奔來,還未等他說“不敢”兩字,張居正已扶住他的胳膊,把他硬生生從地上拽了起來。
四目相對,張居正鼻子一酸,流下了真實的淚水。高拱也哭了,任憑淚水在枯葉般的臉上四溢。張居正拉起他的手,把他拉進自己的巨無霸轎子,二人相對而坐。張居正擦去眼角的淚水,指著自己的兩鬢白發說:“老了。”又指了指高拱的滿頭白發,聲音哽咽道,“您更老了。”
高拱劇烈地咳嗽起來,張居正急忙去拍他的後背。高拱不但老得讓人震驚,而且病得也相當厲害。去年張居正就知道高拱病了,還特意讓南歸的兒子到新鄭問候。可他想不到高拱居然病得如此厲害,神誌恍惚,說話已不清楚。高拱扶著張居正的胳膊,恨不得把肺咳出來,終於緩解了,嗚嗚地說了句話,張居正沒有聽明白。
高拱唉聲歎氣,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張居正的心,擺了擺手。張居正雖然聰慧過人,但仍解不開高拱的這啞謎。
也許是二人的友誼之光重新照耀,也許是張居正內心深處對高拱有所愧疚,他不由自主地自說自話,從二人的相識說到朱載垕時代的內閣合作,又說到高拱的離開。當說到王大臣案時,高拱汙濁的雙眼猛地清澈犀利起來,像一根錐子刺向了張居正。
張居正主動迎接高拱的錐子目光,在他的人生字典中,沒有“躲閃”和“逃避”,麵對問題和困難時,他向來都迎難而上。王大臣案在高拱看來,就是張居正要痛打落水狗,可在張居正看來,他拯救了高拱。二人的想法不一,所以張居正說來說去,感覺到了“雞同鴨講”的索然無味。
高拱顫巍巍的樣子,顯然和他的年齡不符,再看張居正,正是人生中最好的年紀、最好的光陰都集中在他身上。這是權力的力量嗎?權力可以讓一個人精氣神十足,也可以讓一個四十歲的人早早安上七十歲的心髒和心態。
他沒有繼續追問這個問題,自從看見高拱的第一眼,他就試圖以情動人,把高拱拉回到六年前的光陰裏,那時他們是好朋友,也是好戰友。遺憾的是,高拱不吃這一套,他六年前就把張居正定型,在他心中,張居正就是個陽奉陰違的小人,他認定自己的致仕是張居正一手造成。六年來,每次夜深人靜時的痛苦回想,都讓他對張居正的仇恨深入骨髓,久而久之,連他的毛孔裏都儲存著對張居正的仇恨。這是直到世界末日都無法解開的結,高拱後來把它帶進墳墓,每當人們走過他墳墓時,都能從墳墓上盛開的嬌豔花朵中聞到仇恨的氣息。
張居正握著高拱的手說:“六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您。隻是國事繁忙,抽不開身來看望您。就是這次還是因老父去世才有機會。其實我父去年就已去世,皇上總是不放我走啊。”
高拱哇啦哇啦了一大段話,張居正豎起耳朵,提起全部精神仔細聽,在能聽懂的隻言片語中還原了高拱的話。高拱說:“去年十月,有人從京城來,得知皇上對你奪情,臣僚紛紛要求皇上允許你丁憂。我當時還想,這群人都是白癡。你要做的事,這世界上還有誰能攔住你?你要走,誰敢不讓你走?”
張居正尷尬地笑了笑,說:“高公既然知道此事,想必也知道皇上幾次三番下旨留我,君命難違,我們做臣子的難道還敢和皇上作對?”
高拱側耳傾聽,張居正話音已落很久,他好像才理解明白,突然狂笑起來,拍了拍張居正的大腿,哇啦哇啦了大半天。
張居正認真聽著,然後努力還原高拱的話:“你呀,戲演得不錯!但有識之士不是瞎子,比如那四位受廷杖的官員,他們就一眼看清了你的真麵目。其實你大可不必那樣動怒,居然和馮保聯合對那四位官員廷杖,人家隻是說了事實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