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有點惱火,心想:“高拱這老家夥這麼多年,受到被迫致仕的重大打擊,居然還是狗改不了吃屎,說起話來不給人留顏麵。他說得倒是輕巧,要我不動怒。可你高拱在內閣時對異己者不也是趕盡殺絕嗎?你怎麼好意思教訓我!”
但他馬上就平息了怒火,眼前的高拱已不是他的政敵,隻是他人生中最好的朋友之一。真朋友講話就如良藥,永遠都是苦口的。
他再對高拱說:“自您走後,我是蕭規曹隨,完全都按您的政治主張處理國事,不敢越雷池半步。如果三生有幸,能得到後人對我的美譽,那這美譽中也有您的一半啊。”
高拱的臉色馬上紅潤起來,因為張居正終於說了句良心話,也因為他好久未受到別人的讚譽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再指了指張居正的心,又指了指天和地。張居正這回好像明白了,高拱是說,做事要憑良知,天地可鑒。
高拱是陽明學的擁躉,張居正也信仰王陽明,王陽明所謂的“良知”不是婦人之仁的良心,而是為天地立心、為萬世開太平的恢宏理想。隻有這種理想在一個人的心中生根發芽,才會讓人做出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來。在實現這個理想的路上,誰阻擋我,就幹掉誰,縱然是芝蘭當道,也必除之。
“良知”是拯救天下蒼生而不是獲取“好人”名譽的武器,這是高拱和張居正都深刻理解的真理。
張居正緊握住高拱的手,感動得想再次下淚。但高拱馬上就變了臉色,又哇啦了半天。大概他知道張居正在還原他的話上已非常疲憊,所以這次說得比前幾次清楚了許多。他說:“這五年來你做得不錯,徐階的眼光很好,當年選了你做接班人。從政治家的角度來說,我敬佩你。但從個人角度來說,我憎恨你。如果不是你和馮保勾結把我逐出中央政府,現在你這台轎子的主人就是我。你不必勞心費神,恢複你我的友誼,如果你真了解我,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做好你的首輔,為江山社稷謀福,這才是你最應用心的地方。”
1578年時,已沒有人敢用高拱這種態度和張居正講話。張居正聽完高拱的話後沒有發火,而是陷入沉思。高拱根本不了解他,正如高拱已不了解自己的過去一樣。高處不勝寒,是因為人在高處朋友就少。他在京城中,身邊有忠實的下屬,有堅定的馬屁精,還有視他為救世主的皇帝,就是沒有可以坐下來談心的朋友。
見到高拱的刹那,他突然感覺到高拱是他的朋友,所以他想恢複從前的友誼,然而隨著談話的深入,他已知道這是癡心妄想。高拱不僅不能成為他的朋友,還是他的敵人。
一個時辰後,張居正先走出轎子,然後把高拱攙扶下來,他拚命抓住高拱即將掙脫的手,如同抓著一根救命稻草,但這稻草終於掙脫出去。高拱要給他叩頭,他攔住了。高拱也不爭取,拱拱手,灑脫地向那群還跪在地上的官員群走去,然後轉過身來,從容地跪下去。張居正苦笑,命人叫起那些跪著的官員和高拱。
張居正離開時,從簾子縫隙看到高拱弓著背,瘦骨嶙峋地走向遠方。遠方是綠色的、溫暖的。春天來了很久,夏天的腳步正在天空回響,張居正卻感覺到深深的涼意。
陶成嚳的歎息
當張居正在1578年二月末苦求朱翊鈞允許他回家時,遼東副總兵陶成嚳也在苦求。他苦求的不是回家,而是上蒼能賜給他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
陶成嚳有澄清天下之誌,也有點小才華,無奈生不逢時,他的上司遼東總兵李成梁一直壓著他。明帝國北疆的大部分戰役都被李成梁打了,而且百戰百勝。陶成嚳雖然是副總兵,可中央政府沒幾個人知道他,他深深地陷在李成梁光芒的泥潭中,不能自拔。
春風已吹過長城,站在邊牆上,陶成嚳向北方眺望,滿眼都是生命的跡象。但這萬物複蘇的美好景象並未使他心情舒暢,他歎了口氣,對站在身邊的副官說:“既生陶,何生李!”
副官安慰陶成嚳已安慰煩了,但仍然是平和的口吻:“大人必有建功立業名揚四海的那天,隻是等個機會。”
陶成嚳發出最沉重的歎息說:“這機會太不好等,自張居正大人擔任首輔以來,這群蒙古人的野性就不見了。即使有那麼幾個還存野性的蒙古人,都被李成梁搞了。蒼天啊,我這是什麼命啊!”
陶成嚳說得沒錯,但不全麵。李成梁在遼東對付的不僅有蒙古人,還有逐漸崛起的女真人。正如陶成嚳所說,李成梁天生就是打仗的料!
李成梁祖籍朝鮮,爺爺是個小軍閥,後來歸附明帝國,被任命鐵嶺衛指揮僉事(鐵嶺軍區政委)。明朝武官可世襲,李成梁的老爹後來繼承父職,可到了李成梁時,他就無法繼承老爹的位置了。原因是,李家已落魄不堪,而要繼承這個職務,必須要花錢上下打點,李成梁沒有這個錢,隻能靠自己。他原想從文,可頭腦不夠,直到四十歲時才是個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