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火索:施觀民
1579年春節剛過,整個帝國沉浸在繁華熱鬧的喜慶中,一道奏疏從江蘇常州悄無聲息地進了北京城。這道奏疏是封控告信,控告的對象是常州知府施觀民。控告信指出,施觀民在常州搜刮民財創建了龍城書院,請求政府製裁他。
張居正在內閣興奮而不是憤怒地拍案而起:“好你個施觀民,我等你很久了!”這話說得很露骨,身邊的申時行聽出來了,一向厭惡書院講學的張首輔已準備對書院開刀,而施觀民隻是個不值一提的導火索罷了。
施觀民在江蘇常州極有政聲,他是知識型官僚,在政務之外好趕時髦,經常聚集思想界名流在官府講學。有人就向他提議,可以搞個書院。但他是個清官,不想動用政府資金,所以就讓常州地區的富戶們捐款。有人不捐,他就上門索要,這才引出了富戶們的報複,買通言官參了他一本。
張居正找來內閣同僚們商議。眾人知道張居正已做了決定,所謂找他們商議,不過是讓他們提前知道而已。果然,張居正開口就是:“我已準備向皇上請求廢天下書院,禁止講學。至於由頭,就是這個施觀民。你們看他為了辦書院,居然強刮民財,目無王法!”
眾人唯唯。
張居正上疏朱翊鈞,請將施觀民削職為民,順便說了書院的種種壞處,並著重指出,國家思想紛亂繁雜,意識形態飄忽,這都是書院惹的禍,應將書院全部改成政府辦公地,轟走那群窮嚼蛆的腐儒。
朱翊鈞同意。
張居正人生中最受知識分子詬病的“廢天下書院”運動開始了,全國各地展開了“到書院轟人”的行動。所有書院中都發出了哭爹喊娘的聲音,大部分人在書院裏是靠嘴活著的,離開了書院,他們正如和尚離開寺廟一樣,隻能靠化緣度日。張居正抽了他們一嘴巴,又砸了他們的飯碗,他們發誓和張居正不共戴天。
張居正討厭書院,正如獨裁者討厭思想紛繁始終想統一思想一樣。中國古代書院始於唐,興於宋,在明代攀上巔峰。它的特點是今日大學和論壇的綜合體,由當時的著名官紳和學者聯合創辦,招收有誌有才之士來學習。講師來自五湖四海,隻要你有自己的獨特思想,敢上台講,就能上台。
中國古代書院還有個最大的特點,那就是議論朝政和政治大人物。其實完全可以說,古代書院就是個政治清談中心。它最讓人嘔吐的一點是,各路所謂狗屁的大師、公知們坐在清風徐來的書院裏滿口噴糞,卻從不去做事。他們遠離政治,根本沒資格坐在政治交椅上,所以才沒有任何壓力地談論政治。
古代中國是個重視輿論的社會,於是,這群書院的大師、公知的言論就成了一把鋒利的武器。任何在高位的人都小心翼翼對待他們,以期望他們能用言論支持自己。
張居正最恨書院,因為他恨那些窮嚼蛆的人。一談到書院講學,他就咬牙切齒,對人發泄對書院的極度厭惡:“聖賢用經術垂訓後世,國家以經術教育人們,隻要踏實地體認儒家經典,就是在做學問。書院那群混賬標榜門戶,聚黨空談,一無是處。真做學問的人,應將平日所學的經書義理,篤實講求,躬行實踐。隻說不做,和廢物有何區別?!”
他給朋友周友山寫信指責天下所有書院的講學都是“作偽之亂學”“講學者全是假好學”。周友山是陽明心學門徒,也是他張居正最敬佩的學者,兩人常有書信往來,講學術講政治。對於張居正的切齒痛恨,周友山不置可否。他知道張居正痛恨書院講學的真正原因,自張居正擔任首輔推行改革以來,天下書院對他的責難和痛斥就從未停止過。
實際上,縱然沒有施觀民事件的發生,張居正廢天下書院也是必行之事。
有人曾和他聊到對書院講學批評時政的看法:“天下有道,百姓是從不議論的;天下無道,公知們才議論紛紛。”
張居正冷冷地回道:“待我廢了他們行屍走肉的場所,讓他們走出書院自力更生,他們就不議了,就是天下有道了。”
對方驚駭道:“百姓不議,非是不敢,而是沒有可議論的。”
張居正又冷冷地回道:“誰議就殺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