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稍懂點事的知識分子就該明白,張居正廢天下書院,不僅是私心,還有公心。張居正認為“標榜門戶,聚黨空談”會將大批知識分子的精力浪費在門戶之爭中,妨礙他們探求經邦濟世之學,反對“聚黨空談”,有助於培養良好的學風。
或許有人會說,用強製的方式來消弭思想界的派別鬥爭,帶來的結果卻是摧毀思想界的生機,使當時中國思想界變得死氣沉沉。這是典型的站著說話不腰疼,要消弭思想界的派別鬥爭,權力擁有者除了強製方式外,無其他辦法可尋。
那麼,被張居正廢掉的那群書院公知都是些什麼人呢?當時明帝國思想界,思想紛雜,意識形態固然是理學,可公知們亂談的卻是陽明心學。陽明心學自1529年王陽明去世後立即四分五裂,有各種流派,一個流派裏又有各種學派,大家都說自己是王陽明的徒子徒孫。可正如張居正所說,當今世上,得王陽明真傳者寥寥無幾。那些自詡王陽明門徒的人,要麼是隨心所欲的心學左派,要麼是漸漸轉入朱熹理學的右派,真正的陽明心學已銷聲匿跡。
王陽明主張知行合一,這是陽明心學的靈魂。真正的王陽明信徒是那些擁有自尊無畏精神的英雄人物,為天下蒼生而不惜生命,不懼榮辱,奮勇向前。從這點而言,當時的明帝國,除了徐階、張居正外,再也沒人配稱是陽明心學的門徒。
張居正是否為王陽明門徒,這是個蠢問題。當時的天下,不歸朱(朱熹)則歸王(王陽明),對於知識分子而言,傾向於朱熹或王陽明,不是選擇的問題,而是形勢比人強。
張居正顯然有意無意地偏向於陽明心學,有兩個原因。第一,他對陽明心學做過深刻的審思,判定了其存在的價值。他說,自孔聖人死後,人間猶如暗黑長夜,學者們各持己見,各信其說,辯論無度。修身正心、真切篤實之學說再也無人提及,而訓詁辭章之習又起。無論是哪個自詡大儒的人都忘記了一件事,聖人之學本是心學,良知之學,隻有立定己心、自得於心的學說才是聖人之學。王陽明先生恰好一語道破,並身體力行,知行合一。也就是說,張居正認可陽明心學,並非是趕時髦,而是縱觀了學術發展大勢後所做出的清醒選擇。
不過他的“皈依”陽明學卻是有條件的。本來,陽明心學的終極目的是此心光明,內聖外王。就是說,如果能把此心光明了,就可以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如何光明此心,王陽明的答案是致良知。如何致良知,首先要立誌,其次要對人對己真誠無欺,最後則是去事上練。但在致良知的途徑中,煉心是重中之重。煉心的前提是要把心通過靜坐、克己的方式清空,就是先安頓自我。王陽明說安頓自我的目的不是為了個體的愉悅,如果真這樣,那就成了心靈雞湯,安頓自我的目的是為了解決人生進取中的心理障礙,麵對誹謗和詆毀,不動如山。心學左派認為陽明心學就是心靈雞湯,著眼於個體的愉悅。而張居正得到的是陽明心學的精髓:煉心就是為了解決人生進取中的困惑和矛盾,讓自己更有效地投入拯救蒼生的現實運作中去。這就是致良知,就是知行合一。自王陽明死後,真正讀懂王陽明的人恐怕隻有張居正。
張居正認可陽明心學的第二個原因是,他身邊的很多人都是王陽明門徒,老師徐階,甚至包括那個被高拱趕走的趙貞吉,還有他的朋友聶豹、前麵提到的耿定向,再有就是我們下麵要提到的羅汝芳。
羅汝芳被驅
張居正廢書院不是明帝國曆史上的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朱厚熜在位的1537年和1538年,兩次下旨廢天下書院,張居正是第三次,1625年,朱由校政府又第四次下令廢天下書院。朱厚熜和朱由校廢天下書院不必說,張居正廢天下書院的政治目標是清晰的:統一教育機構,不要又有學校,又有書院。這是有一定政治見解的,這種政治見解貫穿了他的執政始終,羅汝芳就是張居正這一政策的見證者。
羅汝芳,1515年生於陽明心學的聖地江西,1553年中舉,和張居正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據說羅汝芳年輕時曾刻苦攻讀朱熹理學,無論如何都搞不通,最後病倒在床,家裏請了無數名醫,都無法使他痊愈。後來他老爹給了他一本《傳習錄》[5],結果他看了幾頁,馬上生龍活虎。但他已不可能去向死了的王陽明學習,隻好尋找陽明心學的真正傳人,於是他找到了心學左派大佬顏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