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與天下公知戰(2)(2 / 3)

何心隱的心學思想很繁雜,但有其主旨。在他看來,人人都有能知是非善惡的良知,可以自我管理,所以政府別管那麼多。倘若每個人不受政府管理,就能不受束縛、心無旁騖地致良知,從而達到內聖外王。

這在古代中國簡直是癡心妄想,何心隱卻認為這可以實現。他四處奔波,將自己的思想散播給蒼生。因為這種異端思想,他曾飽受牢獄之苦,但在友人的幫助下出獄後,不改初衷,繼續四處講學。後來居然膽大妄為,跑到京城講學。

他的同道耿定向很欽佩他。張居正在國子監任職時,耿定向多次向張居正提到何心隱,誇獎他非池中之物,將來有一天必能騰飛。

何心隱名動九州,張居正當然有所聞。張居正是現實主義者,堅定地認為人在沒有外力約束的情況下想成為聖人,簡直天方夜譚。所以他對何心隱本人不置可否,礙於耿定向的竭力推薦,張居正才答應和這位神龍般的人物見上一麵。

張居正同意和何心隱見麵,何心隱卻不見,因為他很忙,講學、著書、辯論,忙得四腳朝天。耿定向約了他好多次,終於敲定了二人約會的時間。

約會地點定在耿定向家。何心隱先到,和耿定向談了一會兒,突然右眼皮直跳。心學家大都相信預感,所以他跑進後室去閉目養神,順便思考眼皮跳的緣由。他進去還未坐定,張居正就來了。

耿定向去後室請何心隱,何心隱的眼皮已跳得緊鑼密鼓,堅決不見。耿定向死活都勸不出來,隻好掃興地對張居正說何心隱生病了。張居正“哦”了一聲,兩人談了一會兒,張居正走了。

耿定向很生氣地跑進內室,質問何心隱。何心隱說:“真是奇怪,他一來,我眼皮就跳,不是好兆頭啊。”

耿定向哭笑不得,說:“張居正是人中龍鳳,你又自詡為人中之龍,你二人見麵必能撞出思想的火花,這樣大好的機會,為何要錯過?”

何心隱很自責,向耿定向這位“媒人”道歉,並發誓說:“下次一定,就算眼皮子跳得七歪八扭都要見。”

耿定向的熱情被重新點燃,再約張居正。張居正施施然而來,何心隱早已正襟危坐,像是等待他有生以來最大的敵人。耿定向互相介紹完,兩人一言不發,隻緊緊盯著對方的眼睛。

耿定向手足無措,很想打破死一般的沉默,但滿腹經綸的他此時此刻卻找不到任何方法,也隻好跟著一言不發。

三人在那年最熱的一天中午,坐在空氣仿佛凝固的書房中,渾身冒汗,靜如雕像。

半個時辰後,何心隱終於支持不住,長出一口氣,站起來向張居正拱了拱手,轉身離開。耿定向發現他後背已被汗水濕透。到了大門口,何心隱神色慌張地對耿定向小聲說道:“此妖必為宰相,為宰相後必殺我。雖然我必死在他手,但我還要堅持真理。”

耿定向吃了一驚,何心隱已揚長而去。

回到房間,張居正仍是半個時辰前的坐姿,臉色平靜。耿定向小聲地問:“如何?”

張居正冷笑:“此妖總想飛,我非讓他飛不起來不可。待我做了宰相,必要處置他。”

耿定向又吃了一大驚,他陷入沉思,不知該不該把何心隱的話告訴張居正,也不知該不該把張居正的話告訴何心隱。

兩人的會麵看似無言,實際是在神交。如果有一天,何心隱不被張居正殺掉,那何心隱會死不瞑目;如果張居正不殺何心隱,張居正也會抱憾一生。

耿定向從張居正這裏問不出什麼,隻好去問何心隱。何心隱琢磨了許久,才慢慢地說道:“嚴嵩想消滅道學而辦不到,徐階想扶持道學也不成,能興滅道學的隻有這個人。你記住:這個人一定會殺我!”

何心隱所謂的道學,不是純粹的陽明心學,而是後來的左派心學。現成良知,全然不顧外在約束,省掉“省、察、克、治”的心學“事上練”步驟,全憑一腔熱血和我行我素改變世界。

在張居正的印象中,心學左派的人總是一副救世主的模樣上躥下跳,永不安分,口無遮攔,憑著私心(他們卻認為是良知)說三道四,嘩眾取寵。

張居正對那些心學家何以有這樣的印象,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黃宗羲的分析一針見血:心學家們坐在利欲膠漆盆中,時常向人推銷“人人平等”的思想,所以能獲取民心。心學家們大都是聰明至極的人,是出色的實用心理學家,而且陽明心學本身就是讓人頓時可以“明心見性”的學說,經過他們些許的努力,就會獲得很多人的青睞。尤其重要的是,心學家們永不言敗,認準了目標就矢誌不移,從沒有一時一刻放棄的時候。最後,陽明心學本身就有打破傳統、挑戰權威的精神,黃宗羲說,這些人隨時會把傳統和政府尊崇的聖人與禮儀掀翻在地,從不客氣,從不愧疚。而心學左派在這方麵更是變本加厲,這就難怪張居正極度憎恨和厭惡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