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追進一步:“皇上能有此心,真是蒼生之福。臣以為地方多一事則有一事之憂,寬一分則受一分之賜。織造是快完畢,但終究沒有完畢,百姓還在受苦。皇上等完工後召回內監,不如現在就召回,百姓所受的皇恩就更加浩蕩。”
朱翊鈞一肚皮的不忿:“這真是讓朕為難啊。全都撤回,宮廷禦用之物怎麼辦?”
張居正又放鬆一步:“南京所受的水災不重,可不必停止。”
朱翊鈞有了回旋的餘地,又見張居正不容更改的神情,隻好借坡下驢:“那就這樣吧,下旨召回蘇鬆的內監。”
張居正領著張四維和申時行叩頭謝恩。朱翊鈞說著場麵話:“君臣一體,百姓才能受惠。希望張先生再接再厲。”
張居正當然會再接再厲,七年來,張居正從來就沒有放鬆過片刻的身心,說到做到,甚至做了都不說。朱翊鈞卻是心口不一,1579年末,朱翊鈞突然又下旨令織造綢緞七萬餘匹,預算白銀五十萬兩。內監比聖旨還快,已經出了京,飛奔在去往南中國的大道上。
工科言官王道成第一個上疏,請朱翊鈞減少定額,因為南方百姓還未恢複生氣。張居正也很快得知發生了變故,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說得好好的,皇上何以出爾反爾?為什麼又要織造?為什麼就不能體諒下江南的百姓?
這所有的“為什麼”,張居正都找不到答案,他隻好再去見朱翊鈞。但這次朱翊鈞沒有見他,張居正並未有不祥的感覺,他回內閣後就上了一道奏疏,請朱翊鈞關注國家、關注民生:“織造這種事實在是可有可無的,如果皇上認為真的不能沒有,那至少可以減半。”
朱翊鈞“留中不發”。張居正就指使眾臣接二連三地上疏。朱翊鈞立即發現他陷在忠臣勸諫的汪洋大海中,氣惱地說:“這些人真奇怪,怎麼都和張先生一個調子!”他說完,就探尋地去問身邊的太監們,太監們低頭不語。
“好好好,”他喪氣地說,“就減半,煩死我了!”
他說這句話的那天晚上,馮保派他的心腹徐爵去告訴張居正小皇上的反應。張居正滿意地笑了,皇上總算有心。
徐爵把馮保來通知他的本意說了出來:“皇上最近對張先生有點……”
“不必說了,”張居正打斷他的話,“能減半就是江南百姓之福,百姓有福,我受點皇上的氣有何關係?隻要能把事辦成,其他勿論。”
徐爵被張居正的凜然所震懾,站了半天才想起馮保還有句話要傳給張居正:“馮公公說,皇上最近總提他嶽父,還有李成梁。”
張居正心上一動,這件事的確是個事。他打開了記憶的大門,這扇大門離他不遠,就發生在叫停蘇鬆織造之後不久。
爵位,給還是不給
朱翊鈞結婚時,老婆王女士向他哭訴老爹王偉養她成人不容易,希望現在可以報答她老爹。朱翊鈞想到老娘把自己拉扯大的艱辛,所以感同身受,決定給老嶽父一份厚禮——封爵。若是從前的皇帝,這事輕而易舉。可朱翊鈞並不這麼想,憑他對張先生的了解,張居正肯定反對這件事。
為了這件事,朱翊鈞做足了功課,確信萬無一失後,口傳聖旨給內閣,封王偉為伯爵,要內閣擬旨。這道口傳聖旨處處透著朱翊鈞的小聰明。他說:“我並未破例,給嶽父封爵這事有先例。武宗的嶽父夏儒、世宗的嶽父陳萬言都有爵位,倘若我的嶽父沒有爵位,這顯然不符成例。張先生向來說遵循祖製,恐怕這也是祖製之一吧。”
傳旨太監走後,張居正問張四維:“你怎麼看?”
這事很容易看,但也不容易看,關鍵是張居正怎麼看。張四維沉默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說道:“張閣老恐怕心裏已有主意了吧。”
張居正當然有了主意,但他下定這個主意時很糾結。他說:“皇上雖然拿出了兩個成例,但祖宗還有法律:非有軍功者不得封爵。武宗和世宗是違背了這條法律,當時的大臣竟然無人站出來說話,可見人心淪落到何種田地。”
申時行對張居正這段話有不同看法,他說:“也不止是武宗、世宗的老丈人被封爵,孝宗的嶽父張巒也被封爵了。這已成為習慣法,我以為在這種事上不必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