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一字一頓地說:“法律製定出來就是要人遵守的,如果有法不依,那和沒有法律有什麼區別?”
說到這裏,張居正的眼光隨即黯淡下來,歎息道:“不過,做事不能本本主義,皇上最近因為織造的事心情很壓抑,我們再在這件事上糾纏,恐怕不是忠君之道。”
張四維接口道:“是的是的,一張一弛,文武之道。”
“咱們隻好退一步了,擬旨……”張居正頓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但失之東隅,必要收之桑榆。”
張四維和申時行不明白張居正的意思。
張居正解釋道:“關於皇親封爵這事,到此為止,我請皇上從此杜絕一幹人等的封爵請求,嶽丈、駙馬更是在此例中。”
朱翊鈞幾個月來終於有了收獲,張居正允許封王偉為伯爵。但這收獲沒有什麼滋味,因為張居正提出了條件:王偉的爵位不可世襲,另外就是皇親、駙馬的爵位,從此後非有軍功者,不得授封。
這是赤裸裸地和皇帝談條件,朱翊鈞除了生悶氣外,別無他法。生了會兒悶氣,他又歡樂起來,畢竟他的主張獲得了張居正的同意,也就是說,他是勝利的一方。
人逢喜事精神爽,朱翊鈞召見張居正,要和他談心。張居正也有心事要和朱翊鈞談,這件事也是封爵。
“李成梁屢立戰功,忠勇為一時之冠,”張居正緩緩開口,“所以臣認為,應該封李成梁為伯爵,這樣可以鼓勵其他將士奮勇殺敵。”
朱翊鈞“哦”了一聲。“李成梁”這名字在他耳邊響起的次數不下百次,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大婚前夕,李成梁就在邊關打了個勝仗,喜得老娘李太後合不攏嘴,說是雙喜臨門。
想到這裏,他馬上就要張口允準,可一股酸水從胃裏湧上,直進入腦子。他把想說的話硬生生吞了下去,換了一句吐出來:“非軍功不封爵,聽您這麼說,李成梁封爵倒是名副其實,隻是……”
他故意賣了個關子,是因為前幾天的酸水正湧上來:“李成梁這爵位恐怕也不可以世襲吧?”
張居正啞然,這是孩子氣,可不必理他。但朱翊鈞下麵的話卻是綿裏藏針了:“張先生,我聽說您和李成梁的私人關係很好?”
幸好張居正問心無愧,反應也快:“工作需要,邊疆大臣在千裏之外,手握重兵,臣為了可全方位地拘束他,非要建立朋友關係不可。而且臣和他建立朋友關係,也能隨時了解邊疆的情況。”
朱翊鈞假裝明白似的點了點頭,突然又射出更鋒利的一箭:“我聽說先生用人,總用自己熟悉的人。”
張居正不緊不慢地回答:“這很正常,不熟悉的人,臣就不知道他的才能德行如何,所以隻能用熟悉的有才德的人。況且臣用人,出於一顆公心,絕無私意。”
朱翊鈞覺得這話很有道理,又轉到李成梁封爵問題上來:“那就按張先生的意思辦吧,封李成梁為寧遠伯,要他好好保衛邊疆。”
李成梁得到這個天大的喜訊後,立即備了份厚禮,派人送到京城張居正府上。換作從前,張居正肯定收下了。多年來,李成梁、戚繼光都時常給張居正送禮,有時候禮物還很重,張居正都笑納。但接受禮物後,張居正會再變相地送出去。他不是道德聖人,但也不是唯利是圖的小人。
有人曾問他:“處於風口浪尖,為何要收別人的禮品?”
張居正回答:“李成梁、戚繼光在邊關,一要應對外敵,二要關注朝廷的動向。邊帥能否立功,大部分是取決於朝廷的方針。而決定方針的那個人正是我,如果我不收下他們的禮物,他們怎能安心禦敵?政治和軍事,本就是一回事,不可分割來看。”
但李成梁這次來送禮,張居正堅決地拒絕了。因為他從朱翊鈞最近一段時期的變化上隱隱感覺到了什麼,他對李成梁的人說:“回去告訴你的主人,封爵是他應得的,我受他的禮物就是得罪了太祖皇帝的在天之靈。”
來人驚詫萬分,滿腹疑惑地離開了北京。
馮保派人送來的話,讓張居正的腦海裏翻騰起這兩件事。然而,他畢竟是心無私欲,唯有社稷的人,所以他很快就淡然,並且似乎記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