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行大為驚駭,不是因為張居正想到死亡,而是自他認識張居正以來,就從未從張居正口中聽到過這樣消極的話。張居正的人生就是工作,他是台永動機,怎麼會有私人感情?
“張閣老,您怎麼……”
張居正從茫然中回過神來,淡淡一笑:“隻是說說而已。”
一陣沉默。張居正恢複了嚴肅,若有所思地問道:“依你之見,政府現在效率如何?”
申時行脫口而出:“非常好,雖還有不足之處,但已不是大問題。考成法、一條鞭法都在逐步發揮作用。張閣老一心為國,真是忠誠可鑒日月。”
張居正不由得苦笑:“我想起幾年前的奪情風波來,那時候很多人都恨我恨得要死。”
“腐儒隻是這樣。”
“也不可這樣看,”張居正思慮一會兒,“孝順父母是第一人性,若無這第一人性,此人恐非有良知之輩。但良知就是‘易’,就是變通,人應按現實隨時改變觀念。孝順父母和忠君愛國之間,哪個緊迫就先做哪個,隻要問心無愧。”
申時行知道,這是張居正多年來的人生觀,從未改變過。出於良知,他認可這種人生觀,但真要去做,他恐怕不能。因為人在世上,總會受別人意誌和言語的製約,如果沒有張居正那樣強大的內心,根本就跳不出誹謗和議論的泥潭。
申時行正在思考哲學問題時,張居正冷不防地問他:“按你的看法,如今政府這架機器已開始正常運轉,不必有人監管了吧?”
申時行皺起眉頭,他不明白張居正這句問話的用意,與其費力琢磨對方的心思,倒不如實話實說來得痛快:“固然如此。但正如大船,雖運行能力正常,也在正軌上,卻不能沒有高明的舵手,否則船必傾覆。”
張居正陷入沉思,連他自己都不知在想什麼。許久他才意味深長地說了句話:“舵手的命運掌握在船長手裏啊。”
申時行仍是聽不明白,他不可能明白。
幾天後,回到京城的張居正向朱翊鈞遞交了一份辭呈。他要放下所有的權力,放下他幾年來殫精竭慮創造的輝煌,回老家養老!
舉朝嘩然。
謀定而動的辭職?
張居正這封辭職信寫得極具藝術性。他首先說:“皇上讓我擔任內閣首輔,我九年來誠惶誠恐,幸好沒有辜負皇上的重托,如今國家已走上正軌。”接著話鋒一轉說,“我深刻明白高位不可以久竊,大權不可以久居的道理,九年來始終不放手,因為時機未到。如今皇上已可親政,我的價值也得到體現,所以希望皇上放我回家。”最後他說,“皇上如果真關心我,那就必須放我回家,因為這兩年血氣早衰、形神俱疲。倘若我還在這個位置上占據,其他有才能的人就上不來。一旦我突然有個閃失,倉促之間尋找人才頂替我,豈不是害了皇上?我雖離開,但我會讓我的子孫世世代代為皇上盡犬馬之勞。”
朱翊鈞得到張居正的辭職信後,先是震駭,後是茫然,接著就是一陣從心底湧上來的狂喜。這種狂喜連他自己都無法控製,充盈了他整張臉。
李太後卻臉色凝重,似乎還有些焦急。她問馮保:“張先生這是哪一出?”
馮保比李太後焦急十倍,口已無遮攔:“是啊,他這是什麼意思,去了次天壽山,怎麼就糊塗了?”
李太後看向朱翊鈞:“即刻下旨,挽留!”
朱翊鈞沒有反應,李太後就提高了嗓音:“下旨挽留張先生,三年前他不能走,現在更是如此!”
朱翊鈞慌忙地答應了,一道聖旨送到了張居正府上。聖旨說的是李太後說的:“張先生受先帝所托,勵精圖治為我江山,朕垂拱受成,豈能一日離了張先生?您怎麼就想離朕而去?朕真是惶恐不安。您應該想想先帝對您的大恩,以社稷為重。您如果真關心朕,辭職的事萬不可再說。”
張居正似乎被鬼迷了心竅,朱翊鈞不讓他說辭職,他非說,不但說,而且還不去內閣上班了。
馮保如丟了魂一樣,在內廷急得團團轉,最後終於找了個機會,跑出宮,心急火燎地去找張居正。他打定主意,一見張居正就發點小火,以彌補這幾天的心情忐忑。
可見到張居正,他的打算馬上無影無蹤。張居正臉色很難看,而且坐臥不寧,這是肛腸疾病又犯了。馮保隻好壓下火氣,但仍有點氣急敗壞:“張閣老這是鬧的哪出,辭職幹甚?您是不是有點自私?您一走了之,老奴怎麼辦?”
張居正理解這段話,淡淡地說道:“沒鬧,這是我的真實想法。我是真想回家養老。”
馮保整張臉都是迷惑和怒氣:“為啥!?”
“辭呈上寫得清楚明白,馮公公何必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