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後追問:“他還能改嗎?”
“能!”張居正說完,用眼神示意跪在地上的狼狽不堪的朱翊鈞。朱翊鈞倒很機靈,叩頭向李太後哭訴,他一定痛改。
李太後態度緩和下來,說:“既然要改,那就讓天下臣民皆知。張先生,你幫皇上寫兩道罪己手詔,一份給內廷,一份給內閣。”張居正遵旨。
說是幫皇上,其實張居正根本就未和朱翊鈞商量一句。他回到內閣,不假思索,鋪開紙張,以朱翊鈞的口吻先寫給內廷:“孫海、客用凡事引誘朕,無所不為,貶到南京孝陵(朱元璋的陵墓)去當菜農。你們司禮監的所有人既受朝廷爵祿,朕偶爾昏迷,犯下錯誤,你們就該勸諫朕,可你們卻圖朕一時歡愉,盡情放縱朕,真是該死!今後如果還有奸邪小人引誘朕,你們司禮監任何人都要舉報,並發外廷知道。”朱翊鈞看了這道罪己手詔,咀嚼著無聲的怨恨同意。
再看發給內閣的那道:“孫海、客用已被朕發配南京。先生和諸位大臣既為輔臣,見朕犯錯怎能坐視不管?先生既知此事就該諫朕,讓朕成為堯舜那樣的君王,先生也就成了堯舜的臣子。從今而後,無論朕在宮中有何過失,先生都要勸諫,不可姑息朕!”這就是授人以柄,朱翊鈞的屈辱怨恨可想而知。
朱翊鈞憤怒悲傷,馮保卻歡欣起來。他對張居正說:“司禮監最近有幾個混賬,總和我過不去,趁此良機,張先生幫我把他們一並除了吧。”
這是順水人情,張居正很樂意做。在他眼中,內監就沒有幾個好人,除一個是一個。於是,朱翊鈞又收到張居正的奏疏。張居正說:“司禮監太監孫德秀、溫泰,兵仗局掌印周海都有引誘您的潛力,所以都應被懲處。”
朱翊鈞看著這道奏疏,咬牙切齒,但也隻能同意。恨一個人,很多時候並非是此人做了多麼傷天害理的事,而隻是因為他傷到了自己的自尊。孫海、客用事件是朱翊鈞和李太後、馮保、張居正的一次鬥爭,結果他慘敗。這種羞辱始終埋在心底,直到幾年後才被他以複仇形式釋放。
張居正卻絲毫未察覺朱翊鈞的心理,他憂心忡忡,決定趁這件事再做文章,把朱翊鈞牢牢固定在準聖君的軌道上。
但在1580年時,張居正再想這樣做已有相當的難度。朱翊鈞已從之前的唯唯諾諾變成了有主見的君主,這就如同一匹脫韁的野馬,非經強大力量,不可能回到正軌一樣。
但張居正的力量已經用盡,確切地說,他仍是新瓶裝舊酒。他把當初的《帝鑒圖說》思路重新拿出,把曆朝曆代的寶訓、實錄集結成冊,向朱翊鈞承上了一本《謨訓類編》。他對朱翊鈞語重心長地說:“希望皇上能以史為鑒,念念警惕,事事遵成憲。在深宮中的心就應該是上朝理政時的心,在朝理政時的心就應該是在深宮中的心;靜時的心就應該是動時的心,動時的心就應該是靜時的心。”
這就叫知行合一,朱翊鈞不是不懂,而是懂得太多。他對張居正說:“古人都是說一套做一套,比如孔子,說為政要仁,可他一掌握政權,就不分青紅皂白地殺了少正卯,這是知行合一嗎?這簡直是虛偽得要命!”
換作任何一位大儒,都會對朱翊鈞這種看法驚愕失措。但張居正不是腐儒,他懂得變通,心中的偶像隻有自己的良心。他對朱翊鈞說:“孔子縱然是聖人,心中也有私欲。他做錯的事,我們不要重蹈;他做對的事,我們要借鑒。不必論他的是非,隻要我們自己心中有個是非。”
這種話,朱翊鈞隻是一聽,他也並不認為孔子冤殺少正卯是錯的,他隻是看不慣張居正總喜歡用文化育人,想要給張居正難堪罷了。
君臣二人已經離心,二人的心思已無法走到一起。那麼出事,便是遲早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