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氣不冷不熱,張居正有些惱,發出質問:“皇上的‘按常例’是什麼意思?”
朱翊鈞不假思索:“近幾年相沿襲的規矩啊。”
“這不是常例!”張居正也不假思索,“如果近幾年相沿襲的是常例,那今年暫行,是不是就成了明年的常例?”
朱翊鈞“呃”了一下。
張居正接著說:“臣認為常例是從前祖宗們定下的,並實行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有異議的規矩。比如太祖時期,宮中用度極為簡樸,這就是常例。嘉靖時期,雖用度提高,但仍有富餘,這也是常例。常例應該是實事求是,量力而行。今天有一個饅頭,吃半個,這就是常例。如果有一個饅頭,全部吃掉,臣認為這就不是常例。”
朱翊鈞馬上反應過來了:“張先生,您說的這些和救災沒有一點關係嘛。”
“有極大關係!”張居正青灰的臉越發可怖,“如果入不敷出,當然談不上救災。要救災,就必須有餘錢。餘錢就是從平時的省吃儉用中得來的。天下就隻有那麼多錢財,用到彼,就不能用到此。希望皇上平時能節儉,蒼生就有福了。”
朱翊鈞極不情願地點了點頭。張居正暗自歎息,他明白朱翊鈞沒有聽進去,正如一塊石頭,油鹽永遠進不去。這是君臣二人最後一次氣氛和諧的談話,從此再也未發生過。
張居正走出宮門時,太陽高照,陽光刺眼。他卻渾身發汗,是虛汗。連日來,他始終處於亞健康狀態,肛腸病越來越嚴重。這似乎不是個太好的兆頭。
三娘子的用處
兆頭是人的直覺,第一感覺,甚至說是本能,往往是正確的。1581年夏天最熱的一天,張居正終於病倒在床。實際上,自四年前,他得了肛腸病後,身體就一直不適。但國家大事那麼多,攻擊他的人也那麼多,他沒有時間調養休息,拖延了這麼多年,終於病倒了。
眾人都來看他,獻上噓寒問暖,張居正淡淡地回應。朱翊鈞派太監來送藥送精美的食物,他真誠地謝恩後,對那些東西連看都不看一眼。直到新上任的兵部尚書梁夢龍到來,他才打起全部精神,和梁夢龍談話。
梁夢龍是出色的軍事家和戰略家,他曾極力主張在薊州和昌平修建城牆,防禦北方敵人,得到張居正的大力支持。梁夢龍對北方的敵人看得很透徹,所以張居正和他才有的談。
“我最放心不下的仍是北麵。”張居正開口就是正題。
“張閣老也不必太擔心,”梁夢龍接口道,“韃靼各部勢力最大的是俺答汗,封貢之後,俺答汗老實本分,已成咱們的附庸。”
張居正搖頭:“你不能隻看表麵,俺答汗這人對部下的駕馭能力很弱,他的長子黃台吉桀驁不馴,將來是禍患。”
黃台吉有野心,認為草原人就該打架,總搞貿易是懦夫所為。一年前,他看到土蠻到明帝國邊境擄掠,羨慕得垂涎三尺。但俺答汗死死地看住了他。除了黃台吉,還有個青台吉,也不是安分的主。
梁夢龍深以為然:“張閣老擔心的是,萬一俺答汗死掉,部下分裂,再和土蠻聯合,真就成我們的大患了。”
張居正道:“這是將來的事,我們暫時不必考慮。如今的大患就是土蠻,遼東的李成梁和土蠻打過幾次大仗,勝多敗少,但真正要說掌控大局,卻是未必。土蠻向東可以進攻遼東,向南可以進攻薊州。你身為兵部尚書,要拿出長久之策。”
梁夢龍唯唯。
張居正困難地從床上坐起,梁夢龍去扶,張居正伸手示意他不必。他說:“既要注意土蠻,還要注意韃靼。據可靠消息,俺答汗最近身體不太好。一旦他死了,事情可能會起波瀾。”
梁夢龍毫不吃驚,韃靼一死,草原必起波瀾,他們早就預料過。但很多人都認為,這種事你隻能眼睜睜看著它發生,沒有解救之道。梁夢龍從張居正的眼裏也看不到什麼解救之道,張居正那雙眼睛變得異常灰暗,像是雙目失明的人的眼睛。
1581年末,讓張居正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俺答汗病死,韃靼諸部各懷心事,躍躍欲試。
俺答汗去世的消息傳到張居正病榻前時,張居正呆若木雞。張四維、申時行和梁夢龍都愣住了,自他們認識張居正開始,從未見過張居正有過這樣的反應。也許是病,也許是智慧用盡,總之,躺在他們眼前的張居正已不是他們印象中那個雷厲風行的張居正了。
許久,張居正才發出一聲悶哼,大概是身體疼痛所致。他沒有看幾位同僚,隻說了幾個字:“容我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