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月亮不似往日那麼明亮,陰沉沉的仿佛被遮了一層幕布,本是如水清澈的月光,卻帶著憂傷孤寂,融入一片黑暗之中。從前,兩個人隻是坐在一起,就仿佛有天地的事情要說,怎樣都說不到盡頭,此刻竟兩兩相對,無言。
李商隱的情詩出眾,辭藻華麗,每一句詩都是漫天的星光,浪漫耀眼。隻是在愛情麵前,他依然是個羞澀不懂言語的小夥子,何況這段愛情裏摻雜了太多的情感,糾葛纏繞,分不清是愧疚,是疼惜,還是愛如往昔。
他不知道,那複雜的曲線,其中一道的斑駁可是因為他,那閉合的弧度最後是否還是他。看著站在麵前的女子,如今嬌嫩的容顏,經過歲月的潑灑,一股成熟妖豔的美麗,還是她,卻已不是她了。
“柳枝”輕輕地在口中呢喃,哽咽了很多遍,也隻是輕微的聲音,想問她,這些年還好麼?隻是萬千疑問在喉嚨裏,也隻是吐出這兩個字。
過得怎樣,好麼,如若說不好,他該怎樣回答,如若說好,這一切又該如此解釋。怎樣的回答,都逃不過他的自欺欺人,多愁善感的才子,在這一刻很少憂傷。
“我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
“我也沒有想到,我以為今生都不會再見到你。”
說不清的百般滋味,隻能舉杯而盡,烈酒灼燒濕冷的胸膛,這種冷冰冰的感覺他不想要,驕陽似火,動如處子,靜若姣兔,他需要的是平淡如水,卻時刻充滿了熱情的心髒。
柳枝,柳枝,弱柳如紙,她比從前更加纖瘦了,以前隻是清風搖曳,如今柔弱如柳,他想問她為何會如此消瘦。
他想問的太多,隻是不確信如今的他是否還有資格,隻得眼睜睜看著她在別人懷中掙紮,最後又安然順從,他什麼都不能做,隻能一杯又一杯的喝酒,如果醉了就好了,忘了這一切,忘了今天的事。
六年前,他為了夢想奮力拚搏,如今,頭破血流之後,夢破了,他懷著的是碎落成殤的夢,依然還是一個無用的人。什麼都不能做,也什麼都做不了,眼睜睜看著喜歡自己的女子在別的男人懷中咽淚裝歡,他隻能裝作陌路。看不見彼此,彼此的傷也不會落入眼中。
3. 柳映江潭底有情
柳映江潭底有情,望中頻遣客心驚。 巴雷隱隱千山外,更作章台走馬聲。
--《柳》
一眼萬年,在她的眼中他看見了滄海桑田,蜿蜒的河流憂傷的找不到曾經纏繞的山脈,在她的眼中他辨別了天上人間,那純潔的仙子在人間染上了情傷,放棄一切,隻為相守。
紅顏相見,縱使白首,那一世的憔悴隻為這一生情傷,李商隱沒有白了頭發,也不是形容消瘦的如骷髏,上一刻,他還依然是自己,這是心碎的是如此迅速,他還來不及拚接,就已碎落滿地。
滿堂的賓客歡聲笑語,這兩個人的悲傷無人品嚐,好酒美人,縱聲歌樂,歡笑的背後無人去探知,誰又沒有一段黯然不想啟唇的往事。隻是悲傷的過往,說出來也是徒勞,沒人會為你買單,自己的悲傷隻能自己來消化,局外人紛紛擾擾,他必須入定紅塵,靜靜地度過自己的劫。
歡聲笑語不能入李商隱的耳,隻是那些談論柳枝的淫詩豔詞,聲聲如一把刀,在他的心上隔了一刀有一刀,淩遲的痛,悲傷的要去死亡,卻還需要繼續承受。她竟然入了青樓,如今已成花魁,真地難想象,歲月竟然是如此鬼斧神工,當年那個活潑少女,如今竟要巧笑嫣然,一顰一笑都要透著嫵媚妖嬈,萬種風情盡在眉梢。
酒一杯杯的入喉,心頭的一把火在熊熊燃燒,也不知是看柳枝在別人懷中柔媚盡顯,還是因為此刻自己竟不能擁她如懷中。他大腦一片空白,隻是在茫然的舉杯,他的視線竟然不敢一直落在她的身上,隻是那麼偷偷地一掃,總能對上那雙含淚的眸子,他怕別人知道這種相識,兩個人的難堪。別人的歡快對他來說隻是種折磨,內心更是壓抑得無法呼吸。
李商隱起桌,來到外麵看今日沉沉的月色。繁星點點,再深沉的夜幕,它們也要執著地透出光亮,有人說,人死了就會變成星星,飛到天上看著那些他舍不得的人。
天天的星星那麼多,李商隱分不清誰是誰,隻是單純地把最亮的那顆比作自己的親人,他的父親,他的堂叔,今日自己如此的懦弱,他們是不在暗歎自己的不爭氣。
他還在糾結,是要出頭,從那些達官貴人的手中搶回自己的柳枝,還是為了前途就這樣默默忍受。
“原來你在這裏。”驀然回首,此刻心心想念的人就在自己的身後。
出來的時候李商隱是暗含了期待的,期盼那個人也能出來,好多話要說,這些秘密,隻是兩個人才可以講。
八月的院子裏,桂花飄香,風舞陣陣,李商隱想起曾經在桂花樹下拉著柳枝的手一直跑,他們歡笑著帶起了紛飛的花瓣,像一群蝴蝶再繞著最美的那朵花起舞。那一刻,柳枝內心的歡悅無比的,在李商隱的手中,感覺自己都要飛了一樣,那樣的自在,那樣的開心。幸福仿佛是濃酒,一瞬間,醉了今世今生。
桂花飄香,好像讓一切回到了童年時光,放風箏一樣,拉著喜歡的蝴蝶風箏,跑得飛快,蝴蝶越飛越高,越飛越遠,小小的心好奇外麵的世界,蝴蝶離開了自己,卻承載自己的眼睛看自己看不見的許多愁。
可如今,他們都長大了,孩提時候的小小快樂都是奢求,誰會如父母一樣放縱自由,沒有誰會無私為誰奉獻,這些艱難的日子,她一個人踽踽獨行,走得格外艱難。
這段路終於停了下來,兩個人心中忽然感慨,如果能一直走下去多好,永遠是奔跑的樣子,永遠手拉著手。遠處的喧鬧在這裏隻能依稀傳來,寂靜的夜裏,偶爾樹葉的婆娑聲沙沙作響,幾隻寒蟬躲在偏僻的角落,不甘寂寞的嘶叫,暗啞,悲傷。
李商隱靜靜地看著柳枝,柳枝也注視他,滄海桑田,這一眼中情意綿綿。李商隱知道,她必定還是愛自己的,不然她不會如此傷悲;柳枝也明白,他也是在意她的,那眼中的傷痛是如此深刻。
李商隱從懷中拿出了一條黃色絲帶,柳枝隱忍許久的淚水刹那間淚如雨下,明明是聲嘶底裏的哭喊,偏偏卻沒有一點聲音,這幾年,她到底是如何讓壓抑的自己,連哭都不能放縱。
他狠狠地把她箍在了胸膛,淚水滾燙的灼熱胸懷,不要再壓抑,放開自己,他的懷抱是她最大的自由。於是,這一生為你畫地為牢,你淺淺一笑,我的心便無處可逃。
那條絲帶算是兩人的定情信物,柳枝用這一條絲帶,一紙相思詞邀約,最終卻空付了這般美好。六年過去,物是人非,即便黃絲帶當年鮮豔的色彩,如今也是斑駁不堪,如枯椏的落葉,堅守最後一點色彩,證明曾經來過這個世間。
沒有什麼是永恒不變的,就算這不是鮮活沒有思想的絲帶都變舊了模樣,舊人更何妨愛如當年。六年前,兩人未成眷屬,今天這相遇的時刻,是否會成就美滿。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不好。”
一對一答,明明是簡單的幾個字,好像涵蓋了無數滄桑在裏麵,隻因此時此刻,說話的人不同,心境不同。一個字沒有,心緒都是異常的洶湧,鋪天蓋地的思緒翻滾而來,快要把自己淹沒。最後,還是柳枝先開了口,在愛情麵前,總是愛得最深的,才是最先認輸的。
柳枝向李商隱緩緩講述了始終。那一年,她拿著那首詩,在樹下靜靜地等他,卻沒有等到他的到來,卻被一個富商看中,她的家境也隻是一般,根本無力對抗,迫於無奈就隻有嫁過去。最開始的時候,其實還是生活很好的,雖然是嫁作小妾,雖然有時候被早些進門的人欺負,同樣是女人,自然知其中的可憐之處。
老爺對他很好,疼惜戀愛,她本想那時候衣食無憂,這樣的生活便是一生也就過去了。隻是人有旦夕禍福,天有不測風雲,動亂了,老爺死了,家也散了,她這個小妾這些年也沒留得什麼財產,就隻有流浪街頭。她一介女子,想要營生,又能做什麼呢,雖然進去青樓是被迫無奈,但那也隻是她唯一的選擇了。
慢慢地他學會了歌舞,學會彈琴,學在青樓所安身立命的東西,熬成了頭牌,成了花魁。就算是花魁,在青樓裏可以高高在上,但是離開了那個地方,她依舊隻是個卑微走投無路的女子。
柳枝隻是輕輕地訴說,仿佛無悲無喜,她是習慣了悲傷,還是忘卻了疼痛。李商隱隻是覺得內心仿佛被烈火焚燒一樣的痛苦,他明白的,曾經的他隻是個孩子,賺錢不也是如此艱苦的麼,何況這麼個弱女子。
他好恨從前那些風輕雲淡的祝福,在戰火動亂的年代,他雖然也受了很多的苦,但是很多貴人幫助,還是勉強可以衣食的。他在心中暗恨自己,如若那天他去赴約,他們相互依附,就不會受了那麼些的苦。他把她緊緊地按在胸口,揉進心裏,從今,他的胸膛讓她依靠。她不再是孤苦的一個人,累了還有他,受傷了還有他,回頭,這次,換他在原地等她。
4. 春風爭擬惜長條
暫憑搏酒送無謬,莫損愁眉與細腰。 人世死前惟有別,春風爭擬惜長條。
--《離亭賦得折楊柳二首》
愛情的對弈中沒有誰對誰錯,即使分不出輸贏,最後也逃不過天各一邊。不過化繭成蝶,最後翩然紛飛,共看人世繁華,譜一曲山伯與英台,無論結局的悲喜,愛情都呈現了最完美的姿態。
李商隱又很多話想說,不知從何說起,他想解釋,如果不是因為意外,他兩定可以攜手成雙。
他想告訴她,自己的行李被好友溫庭筠拿走了,所以自己要去拿回,不能赴你約,他還想告訴她,其實他回去過,隻是短短的幾天,就已經物是人非。隻是太多的理由,在已成的事實麵前是如此的蒼白,說過之後也隻是消散,無謂的掙紮,留不下一點痕跡。
況且,柳枝會接受麼,接受如此的一個荒唐借口,一個行李竟然讓她失去了一生的幸福,如今,連追求幸福的權利都已經喪失了,已是殘花敗柳,還怎麼配得上那個多情才子。
“你有沒有,想過我?”
“嗯。”
羞澀地說出口,柳枝的心中一直都有一個人,穿著一身月白色衣衫,文質彬彬的公子,待人的時候溫善近人,在做學問的時候卻容不得瑕疵,爭得一副麵紅耳赤的樣子,也是要力爭到底。
即使是情竇初開的少女,還是已經嫁為人婦,她的愛情這一生隻給了一個人,即使沒有後來的坎坷經曆,她能給予別人的也隻是親情。
這一生,讀一首詩,愛一個人,如果當初不是因為那首詩,柳枝就不會愛上李商隱這個人。才子在愛情這條道路上總是比別人要輕易些,一首動聽的詩詞就能讓人心生愛慕,一首華麗的情詩,就已虜獲芳心。
隻是在風花雪月間,又衍生了許許多多的悲愁傷感,才子佳人,總是一番傳奇,浮華的背後,幾許傷愁,幾次落淚,一次次的驀然回首,看不清前路。散去了烏雲,那夜的月亮圓滿,皎潔的月光照射進窗內,在屋內想成了斑駁的影像,就像李商隱和柳枝的愛情,完整後的拚湊,也還剩下斑駁的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