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不在鎮上,得繞著小鎮出去,一直走到西北角的那條小溪的源頭。
小溪水質依然清澈,鵝卵石圓潤可愛,這條溪流的名字就叫做繪溪。
當時家裏生了女孩兒,父母沒什麼文化,就請教了全村學曆最高的一個年輕人。那人想了想,就說:“咱們村門口那條小溪的名字就很不錯,你家又住在溪邊,就叫繪溪吧。”
讀起來也好聽,又親切,時時刻刻叫人想起這裏的一草一木。
老房子在父母去世的那年,就已經賣掉。簽下那份合同的時候,夏繪溪手都在微微發抖,就像是自己和這個小小的、養育自己的世界徹底的告別。從此以後,真的煢煢孑立,和這個地方再也沒有任何關聯了。隻是每年固定的幾個節日,回來掃墓、拜祭父母。
父母的墳地是在半山腰,全村人的祖墳都在那一塊兒。
時近中午,日頭漸漸烈了起來,夏繪溪身上的T恤也幾乎熱得半濕,黏黏的貼在身上,很不舒服。她順著羊腸小道上山,一路上飛蟲無數,咬的裸露肌膚上又癢又疼。她順手撿了一根枯枝當做拐杖,慢慢的走到了山間。
樹叢悉悉索索的,她撥開叢生的樹木,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原本那一片墓地突然間不見了,仿佛被人整片的移走了一樣,再也找不到蹤跡。她以為是自己兩年沒來,記錯了方向,可是左轉右轉,還是轉回這裏,才確定自己沒有認錯地方。
一時間有些懵了,她呆呆的在山邊小道上坐了一會兒,決定去山下的村落裏找熟人問問。
正是午間吃飯的時候,還有人在田間耕作。夏繪溪踏著泥地走過去,仔細端詳了一會兒,認得那是村東頭的楊伯伯。
對方顯然也愣了一會兒,才說:“呦!是夏家的丫頭啊!怎麼現在回來了?”
她抹了把汗,神色間全是焦急:“楊叔,我是來掃墓的。可是山上……”
一旁有些村民攏上來,見是她,似乎都有些意外,也愈發的熱情,甚至有人遞了大碗的濃茶給她解渴。七嘴八舌間,她才聽出來,原來一年前山上暴雨,大半個山頭滑下來,村裏的人家討論了,將全村的墓地都遷到了東角的那一片空地上去了。
在農村,遷墳是件了不起的大事。總要選了吉日,又要做大量的儀式法事,才能搬遷。夏繪溪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從來就是對這些深信不疑的,偏偏遷墳的時候自己不在,這樣一想,真是越來越著急,她連聲音都變了:“我爸媽他們……”
“你怎麼是一個人來的呢?”有人在旁邊問,“上次那個年輕人呢?小溪,你家二老的墳,是那個年輕人來幫忙,親手遷過去的。”
夏繪溪愣了愣:“誰?”
“高高的,長得挺好看。那時候我們隻有你單位的電話,後來是那個年輕人來的,說是你對象啊。”
心中一定,她下意識的脫口而出:“蘇如昊?”
“就姓蘇。那個小夥子人很好啊。在鎮上住了一個多星期。遷墳的時候,骨灰盒是不能見日光的,他和我們一起,半夜的時候來回兩趟,才遷過去的。”有人陪自己走去東邊,又說,“他沒告訴你呢?”
額角的汗慢慢的滴下來,夏繪溪覺得自己的臉色有些難看,又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能胡亂的搖搖頭,說:“他告訴我了,我剛回國,事情太多,一時間給忘記了。”
那個大嬸還在絮絮叨叨的說話:“唉,你爸媽看你這麼有出息,也能安慰了。可惜啊,他倆沒福氣,這麼早就走了……”
都是用方言說的,似乎不用動腦子,那些話就自然而然的就被理解了。夏繪溪不嫌煩,耐心的聽著,點頭,或者微笑,最後走到了那片地方,一眼便看到了修繕的十分整齊的墓地。
父母的墳地靠在一起,都是在溪邊。墓碑是大理石砌過的,被太陽曬得有些發燙。她照著慣例,燒了紙錢,放了祭品,又給父親的墳前點了一支卷煙,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
那支煙在微風中燃得飛快,青煙一縷,嫋嫋的在空氣中散發開,餘下枯槁的一截灰白煙灰,被風一拂,落在泥地上,零落如塵。
“瞧瞧你爸,這支煙抽的多好。”大嬸說,“多久沒見這閨女了啊。”
夏繪溪眼睛有些發酸,努力忍了忍,轉頭對陪著自己來的大嬸說:“大嬸,這邊太陽曬著太熱,您去那邊等一會兒吧,我再幫著除除草,擦一擦。”
“我們哪裏還怕曬啊?”大嬸二話不說,彎下腰開始在兩側拔叢生的雜草,“來,你把墓碑擦擦就行了。”
大嬸又說:“現在咱們村的孩子啊,都拿你當榜樣,讀到博士了,還出了國。小溪啊,你很久沒回來了。其實很多大叔大嬸都看著你長大,現在也都想見見你。上次那個小夥子來,挨家挨戶的坐了一會兒,還和大家聊了聊天,人挺實在的。”
她恍惚間,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那是什麼時候?”
“一年多前吧。今年清明的時候他還來過呢。說你快回國了。”
這一晚,夏繪溪沒有趕回去,就住在小鎮唯一的一家旅店裏。被子還有些潮濕,連帶著整個身體都有些濕漉漉的。老板替她點了一盤蚊香,就放在床邊。
仿佛煙草的味道慢悠悠的盤旋上來,黑暗中如同螢火般的橘色一點,灼灼的在燃燒時間。
點點繁星,潺潺水聲,幽幽檀香,夏蟲悄鳴。
這樣的的夜晚,遠離了城市,隻餘下鄉村間的悠長韻味。
這一天,又是混亂的一天。隻有此刻,心是靜下來的。
她忽然微笑著想,原來自己一直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的麼?熱情的鄰裏,如畫的村落……可是,為什麼自己一直這麼難以滿足呢?
想著想著,忽然又記起蘇如昊。白天的時候,她一直強迫自己不要去想起他,直到現在,那些念想,終於深深淺淺的泛上來。機場的驚鴻一瞥,她匆匆拉著裴越澤離開了,連禮貌的笑容都不見得留給他。她好幾次悄悄的想,真要麵對麵見到了,他們該說些什麼呢?
每一句話都合適,又仿佛都不合適。
她蓋著被子,輾轉琢磨著,最後,依然隻剩下無聲的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