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組員的聲浪低下去之後,我繼續我的演講。“我在這裏不想點名,隻想就事論事。外麵的世界在我的管轄之外,但在我們這個小組裏,我不希望再發生類似的事件。形勢越是艱難,我們越是要相互溝通,越是要相互團結。誰也別忘了,我們是同一個團隊的, no one will be left behind。
雖然我們這些人,來自不同的城市,不同的部門。但你們知道,在座的各位,最大的共同點是什麼嗎? 我是說,除了年輕,漂亮,聰明之外。
我們首先都是人。我們是有血有肉,有情感有尊嚴的人。在座的每一位,把父母孩子情人伴侶拋在身後,來到偏遠的小城,每周工作六十小時以上。就單單衝著這一點,我對大家除了感激,就是敬佩。謝謝,我真的非常感謝大家。
Y和H,在上個項目裏和我一起工作過。我見到她們如何在高壓力的工作環境下努力地工作。其餘的組員,我們雖然是初次合作,但這一周以來,我見過你們交上來的功課,發現每一位都進步得很快。這讓我很慶幸能有和你們一起共事的機會。
我不知道你們喜歡什麼樣的老板。當上經理後,我也問過自己應該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上司? 最後的答案很簡單,將心比心,我希望我的老板怎麼樣對我,我就將怎麼樣對待我的下屬。我喜歡的老板,他能看見我的努力,他不吝嗇對我的誇獎和鼓勵。他信任我,盡量給我自由呼吸的空間。麵臨困難的時候,沿途的每一步,他會是我背後的支撐。這正是我今天對你們做出的承諾。
昨天,當老板問我,為什麼我們的工作效率低下的時候,我告訴他,滯後的原因在於呆板的等級製度和缺乏變通的軍事化管理。但現在我需要你們每一個人的幫助。請大家幫我向老板證明兩點。
一,我們很自律。不需要像小孩那樣,被人從頭管到腳。
二,我們很努力。不需要鞭子的抽打,也可以按時完成任務。
接下來的兩三個星期極為關鍵,可能會很艱苦。但這一切不會持續太久。讓我們大家一起努力,早點把活幹完,早點回家!”
籠中對策。
人的恐懼,來源於未知。讓人最擔心的反應,就是完全沒有反應。
給A寫的回信,如同石沉大海沒了音訊。而A的臉,就是標準的撲克臉。根本不需要帶太陽眼鏡,喜怒哀樂,榮辱疏寵,你從他那裏得不到一丁點的信息。
倒是山給我還了簡單的兩行。“寫得好。專製的等級製度,呆板的軍事管理,概括得非常精準。”
心神不定地捱到中午,A搖著輪椅過來,問我有時間嗎? 我隨在A的身後,走到一間無人的會議室,關上了門。箭真在弦上的那一刻,不會再有畏懼。
“你寫的電郵我收到了,沒回信是因為我想和你當麵談一談。我就是想搞清楚為什麼現在的工作效率那麼低。我剛已經和B談過了,讓他不要過多幹預你們的工作,尤其不可以影響工作的進度。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在第一季度報表發布截止之前,完成客人交給我們的工作。我現在想聽聽你有哪些具體的建議可以提高效率?”
A能低下高貴的頭顱向下屬垂詢,是我事先沒想到的。但話既然已經說出了口,不妨試試有沒有將建議變成現實的可能。
“就我現在能想到的,想要提高效率,隻需做出三樣簡單的調整,可以馬上見效。
第一,要簡化現行的測試的程序和內容。把和此次項目無直接關聯的測試步驟統統省去。工作報告的語言也要盡量簡潔明了,重點突出。今天下午之前,我會把我重新設計的工作報告,交一份給你審核。
第二,要簡化檢查步驟。員工交上來的報告,由三位經理中的任何一人檢查一次就可以,不需要重複檢查。
第三,簡化多餘的中間管理層。比如說,可以從我和K手下選出一些隊員和account交給B來負責。這樣B也可以確實地為項目做些實事。
除了以上說的硬件調整,更重要的還有軟件,也就是員工的士氣。雖然我們是專業人士,但隻要是人,那就難免會把情感和情緒帶到工作上來。我親眼看到,親耳聽到,某些員工不想來參加這個項目,不想走進會議室。所以如何提高士氣,就成了我們的當務之急。”
A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但身體繼續朝我坐的方向前傾,估計他還有興趣聽,我就接著講述我最想改進的部分。
“不管是後麵的鞭子,還是前麵的蘿卜,目的無非就是為了項目往前推進。既然用鞭子的辦法,已經被證實並不那麼有效,我們可不可以考慮換一種方式,用鼓勵取代批評,用獎賞來代替懲罰。
說到底,能不能完成任務,靠的就是我們這班夥計。他們大都是三十不到的年輕人,給他們一些自由的空間,給他們一些鼓勵,他們很快就能感受到變化的。在上次十二周的項目裏,我們中間流行著一句口頭禪:“鼓勵是把我們大夥兒粘在一起的漿糊。”所以我們現在需要重建向心力,為他們在嚴峻的工作壓力下,創造出一個相對舒適平和的工作環境。”
“這我也想過,可具體又該怎麼做呢?”
“出門在外的人吃不好。我建議去買一些巧克力,能量棒,水果,飲料之類的放在會議室裏,肯定會受歡迎。可以把每個人喜歡的零食寫成一個單子收上來,晚上好派人去買。
還有,這些年輕人都喜歡運動。我聽好幾個隊員埋怨他們現在沒有機會去健身房。如果我們能每天安排十分鍾的運動時間,或者做俯臥撐,或者去樓下快走一圈,這樣大家幹起活來會有勁。
再就是,年輕人通常好勝心強。現在每天的工作進度表隻有管理層才能看見。我們為什麼不每天宣布一個當天完成最多account的得勝者呢? 除了當眾表揚,也該有一些實際的小獎勵。”
“比如說?”A問。
我想起國內現在大行其道的選秀節目,脫口而出,“要不咱們來個天才秀如何? 每天的得勝者,可以指定會議室在座的任何一位做天才表演。這樣又娛樂,又增進彼此之間的了解,您覺得怎樣?”
“可以考慮,隻要我不在表演之列就行。”
沒想到,A也有他隱藏得很深的俏皮。我趁熱打鐵,繼續得寸進尺。
“老板,我知道發獎金的權力在總公司。但有一項福利一定在您的權限範圍,隻要您能答應,您馬上能成為我們當中最受歡迎的人物。”
“你說說看。”
“這個項目之所以讓人卻步,主要的原因是截止日期逼得緊,所以大家都得每周工作六十小時以上。如果,您能把每周我們工作多於四十小時的那部分時間,讓我們積攢起來,等到這個項目結束的時候當假期用,那每個隊員都會很感激您的。”
“一周,隻要是控製在一周之內的假期,我可以做主批準。”
從小會議室回去大會議室的路上,我一再提醒自己放慢腳步,因為我覺得我的步子現在走起來輕飄飄的,似乎不用憑借風力,也能飛到天上去。
酒吧夢魘。
我發現我處在一個即使在夢裏也不曾去過的場景中。
除了我和我的夥伴之外,這個黑乎乎的房間裏的人們隻有兩種裝扮。一半人的嘴唇舌頭或者鼻子上係著小鈴鐺,身上每一寸露出來的肌膚上都畫滿了紋身。另一半,腦後鮮紅的頭發都像被激怒的刺蝟似地一揪一撮地豎了起來,兩側的頭發被徹底鏟除之後隻剩下青綠色的頭皮暴露在外。
這裏的每個人不是喝著酒,就是抽著煙。沒有空調,從狹窄的側門裏放進來的空氣都已經被嗆人的香煙味所取代。而比氣味更糟糕的是室內震耳欲聾的音樂,急促高分貝的電吉它搖滾,像毒蛇一樣鑽入體內,挑撥著陳宿心底的憤怒和仇恨。一把嘶啞的男聲在歌中尖叫,“他活著,如同生活在末日。從來沒什麼狗屁真理,隻要你一信,它便拽著你一起沉淪。”
我尋找剛和我一起進來的夥伴,Y和H正在吧台忙著叫酒喝,S已經和酒吧裏一個穿著打滿了鉚釘的皮夾克小夥熱情地攀談了起來。
既來之,則安之。車鑰匙在別人手裏。
今天A去別的項目開會,B去了醫院複診,心情自然而然變得輕快。大夥晚上七點就散了,從一家燒烤店吃完晚飯出來才九點。
風吹上來,不再是冬天的刺骨,倒是春日裏獨有的慵懶。抬頭看見天空中光潔圓潤到不像話的月亮,不禁站在停車場裏發呆。組裏的女同事半發嗲半抱怨說,我們從來沒一起出去玩過。周四晚有Lady's Night, 從手機上找到距離此處不到兩英哩的酒吧,今晚那裏女士的酒錢隻收一半。我就這樣被幾個女孩拖來了這個鬼地方。
這裏的音響實在太過差勁。含糊不清的高音低音混合在一起從擴音喇叭裏衝出來,隻能靠提高音量來加強效果。在這裏,想和坐在身邊的人說話,除了扯開喉嚨大聲呼喊之外別無它法。
從來沒有享受過被女孩買酒的先例,我對Y和H放在我麵前的一杯威斯忌,和另一杯不知名的雞尾酒有點無所適從。“這是什麼?”,我指金黃中夾雜粉紅的酒,朝她們喊。
“Sex on the beach.“ “Sex on the beach“她們朝我大叫了三五遍之後我才聽明白她們在說些什麼。
我苦笑了一下,這酒名倒是和這裏粗糙的環境遙相呼應。對於彼此之間無法交談這一點,似乎完全沒有壞了我同伴們的興致。杯中酒不停的Y和H,就像在辦公室裏帶上了耳機後一樣乖巧,全神貫注地沉浸到隻屬於她們個人的狂歡中去了。
在第一季度的新項目裏,身邊沒有了X的Y,一下子失去了從前的光彩。那時候心高氣傲的X誰的話也不聽,但隻要Y平淡地插一兩句,X的氣焰會立刻會低下去順著Y。但沒了X調皮的陪襯,Y突然變得很安靜。
上周是感恩節,周一我問Y的節日過得如何。Y拿手摸了摸臉,我不確定Y是不是在擦拭掉到她眼睛裏的頭發,但她口氣中的哀怨卻很明顯。“算了,我哪裏也沒去。如果要在周日晚趕回這裏,我就算去了,在那裏頂多也隻能呆三個小時。我們家每年在感恩節都有一次聚會,今年輪到我小阿姨家。住在全國各地的三十五個親戚都去了,就我一個人沒去。”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無從更改的過去,我拍拍Y的肩。打那之後,她變得更安靜了。低調到讓人幾乎意識不到她的存在。就像她現在坐在我對過的樣子。兩隻手臂托住她的下巴,脫下了高跟鞋的雙腳蜷縮在凳子上,整個身體彎成個半圓縮在黑暗的角落裏,隻有盯著手機屏幕的眼睛在閃閃發光。
H對我,一直是組裏最大的迷。比如她每天穿來上班的衣服,一會是快垂到地麵的麻袋布往身上一裹而就的鬥篷,一會是用百家衣縫製出來色彩繽紛到讓人眼花撩亂的棉布罩衣。如果獨自走在撒哈拉大沙漠,或是登在時裝雜誌上,可能會是件很酷的事,但在被集體關在封閉的會議室裏,怎麼看都有點超前或滯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