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下節目,舒予習慣地朝路口看了一眼,又看見米修。隻是這一次,她沒有穿那條碎花的裙子,而是穿了一條窄窄的鉛筆褲,顯得那樣的清瘦,兩條細長的腿在昏黃的路燈裏倒影出歪歪扭扭的影子,橫跨了整條街,仿佛風再大一點,就會折斷。
她好像已經忘了以前的事情,笑笑地看著他說:“喂,我在等你。”
舒予走過去,說:“好久不見。”
米修還是笑:“應該是好久才見,我們現在不是見了嗎?”
兩個人沿著廣電中心門口的林蔭路一直走了很遠。路過一處茂密的樓群,舒予說:“你到家了?”
米修說:“沒有啊?”
舒予說:“你上次指著這裏,說你住在這裏。”
米修的臉上掠過一絲憂傷,但旋即又笑出來:“那是他的家,我家住在城東,離這裏很遠的。”
舒予想要開車送她回家,可是她不肯:“我暈車暈得厲害,隻能坐公交車,呼吸的空間大一點。”
舒予把車停回車位,說:“那我坐公交車送你回家吧。”
午夜的雙層巴士,隻有寥寥幾個人,兩個人坐在最上層,最前麵,靠玻璃窗的位置。道旁的女楨樹偶爾有低垂的枝椏劃過,青翠的顏色,清脆的聲響。
她趴在椅背上,說:“明天我要走了,我考去大連讀大學。”
舒予側過臉,看窗外的樹影,他不知道說什麼。燈火婆娑,明明滅滅的光影透過車窗,落在他的肩膀。
米修挪了下位置,把下巴擱在了他的肩膀。她的下巴有點尖,又那麼瘦,擱得他痛了,他卻不敢動。
到站的時候,車上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她在前麵走,他抓著她的胳臂,他看見那個拉鏈一樣的傷口已經完全愈合了。她轉過頭來,他慌忙鬆開手,解釋說:“怕你會摔倒。”
他才說完,她一腳踩空,跌在了他的懷裏。
她把一個號碼放在他的掌心。
回去的車上,還是隻有兩個人,舒予坐在上一層,另一個人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巴士司機打開了車上的收音機,這個時候,已經沒有節目了,隻是隨機放著一些憂傷的歌。那個人跟著節奏,用腳在地板上踩著節拍,發出沉悶的聲響。
那聲響越來越近,舒予抬起頭,居然是餘知樂。斑駁的光影裏,他的臉那樣的猙獰,他將手裏的匕首狠狠地紮進了舒予的身體,血噴湧而出。餘知樂打開車窗,把匕首扔出去,然後重新坐回去。
舒予捂著脖子,大口地呼吸,窗外有月光淡淡地爬上樹梢,空氣裏彌漫著清野的女楨樹的味道,阿信的歌聲還在空蕩的車廂裏回蕩:一直往前走,讓風陪著我一起到最後,不讓你看見勇敢背後的脆弱,思念蔓延模糊視線,卻看見你的臉……
05
米修有三年沒有回來過了,爸爸媽媽為了她的學業把生意也搬去了大連。出租車上,她讓司機打開收音機,調了好久才找到中波585,調頻937,不過還是不清晰。還好,“情歌唱晚”還在,隻是換了一個聲音,斷斷續續地在讀一封信——
米修:
我在聽一首歌,突然就想起你來。人總是會這樣,有些歌裝在手機裏,明明已經聽到厭惡,可是隔很久再聽,當時聽這首歌的心情,發生的事情,說過的話,遇見的人,全都鮮活地跳出來。
今天看電視,才想起,已經2014年了。你知道的,我這個人一直比較糊塗,昨天發生的事情會覺得很遙遠,而很遙遠的事情,卻又覺得發生在昨天。
你留給我的號碼,我常常會撥通,我聽見你在電話那頭焦急地“喂喂喂,你是誰?”我該怎麼回答你呢?那天晚上,餘知樂刺破了我的喉嚨,還好我沒有死,隻是我再也不能說話了。醫生說,一點花粉過敏都足夠要我的命。你看看,我多脆弱。
脖子上那道長長的傷疤,不多不少剛好八針,很吉利吧。它也像是一道拉鏈,拉上以後,我所有想說的話,都隻能憋在心底。我恨自己,為什麼總是慢半拍,到想說的時候,已經跟不上你的tempo。
我給你寫了許多封信,“情歌唱晚”常常會讀。導播告訴我,我們的頻率覆蓋不到大連的。她怎麼會知道我們的事情呢。雖然我知道你聽不到,可我還是想寫。其實我是寫給自己看的,有一些話,藏在心裏久了,不是發芽,就是腐爛。導播說,也會有第三種可能,那就是窖釀成了美酒。
我願意,我的所有心情都深藏,釀成芬芳的酒。隻是,我還是很想知道,那年秋天的沙灘藝術節,你想要送給我的沙雕,到底塑著什麼。
導播說,為什麼要知道那麼多,對著一盤散沙更好,你想要什麼,便是什麼。
人啊,有時候自己的心情,旁觀的人才最清晰,而自己心底,永遠都是一盤散沙。
她不知道,我心底的散沙已經慢慢彙聚,細細地凝結成你的模樣:昏黃的光影,碎花的裙擺,小紅帽,還有瘦瘦尖尖的下巴,磕得我心疼……
我是真的心疼,我說不出,卻期待,你能聽見。
舒予
2014年5月8日
午夜無人的街,清冷而寂寥,米修抱著膝蓋,坐在昏黃的光柱裏,旁邊立著她的旅行箱。
她回來了。
這一幕,多像是千回百轉的舞台劇。她想起他說:“年少時候的我們,不光容易受傷,還很容易受傷……”
明明是口誤,她卻認真記在日記裏,舍不得忘記。
節目的最後,DJ推上去一首歌,是舒予一直想聽的,阿信的《朋友的詩》,他唱:怕離開,光的影子濃得化不開,故事的結局已經布滿了塵埃,不再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