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之間,整個廳子都靜了下來。綠蘿倒吸了一口冷氣,急忙在後麵擠眉弄眼示意若如,若如卻已經狗急跳牆,根本沒注意這邊的動靜。畫扇亦感覺到不對,怎麼忽地,這些人的表情都僵了,杭叔叔的臉色忽地蒼白——尤其是太上皇,那臉鐵青得和青花瓷無異!
“你說什麼?”連錦年沉下臉,眼眸中的透出危險的光,“前科?”他眯起眼,眉目間不複溫柔。
隻是若如卻發覺不到。
“……臣妾聽說,這男子曾經和父皇後宮的妃子有染……”
“砰”的一聲,華清手中的杯盞應聲落地,骨碌碌地滾到杭逸風腳下。杭逸風抬頭,亦是不自然地看著她。
“放肆!”連宸祈喝斷,惶恐地看著父皇母後越來越難看的臉色,“來人,帶皇後下去。”他並不清楚母後與父皇年輕時候的事情,隻知道杭叔叔是母後離宮時遇見的男子,亦知道她們曾在宮外一起生活過一段時日——隻是這些事情,父皇卻是從不許人提起的。
“帶下去,沒有我的命令,不許踏出中宮一步!”“鏘”一聲微響,隻見在連錦年手中的一個白玉茶盞依然粉碎,白色的粉末在半空中飄飄揚揚落地。
“錦年……”華清無力地喊了一聲,卻無奈知道他正在氣頭上,是勸不得的。
杭逸風挑眉看著那紛紛揚揚的粉末,輕若無聞地自言自語:“唉,多可惜的一個杯子。”連錦年,你果然還是對我心存芥蒂呢,我在這宮中,你亦如鋒芒在背吧?
雖然他與清兒之間什麼都沒有,可是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依然是他心中的刺。這個男人,也太會吃醋了吧!
看著若如一臉不敢置信地被內侍拉出去,畫扇竟冒出一身冷汗。方才太上皇那……是內功嗎?沒想到,太上皇的武功竟如此了得呢。
隻是……
她隻不過是要警告警告若如罷了,隻是沒想到她自己鬧出了這麼大的簍子,惹惱了這個看起來不好惹的太上皇……
南王那,怕是又有說的了。
不過是五月底,宮中上下都用了冰。因是太後極怕熱的,早早地便開了冰庫,取出冰來用。既已開了,便吩咐各殿都取了一些去用。
畫扇是南國長大的,自然不畏熱,隻是亦按份例領了。
午後太熱,她伏了在榻上,看著那冰匠精心雕琢出來的亭台樓閣,微微地有了困意。身下鋪的竹席沁來幾分清涼,東邊的窗子垂了竹簾,房中倒是有些冷。烏黑的青絲散在肩上背上,惹出一絲兩絲的煩悶,卻也懶得拂去。
竹簾之外傳來一兩聲雀兒的啾啾聲,伴著新蟬的鳴叫,傳入耳中竟有些不真實。漸漸地眼皮便支撐不住了,她閉上眼,恍恍惚惚似睡猶醒,記憶卻遙遙地飄散開來,去了那個遠在南海之濱的小國。
那時候 ,她與姑姑尚在落秋宮住著,雖然過得窮困辛苦,常常要看那些內侍的臉色,但大多數的日子,還是美好的。
盛夏的夜裏,她們在院子裏搭上竹板小床,姑姑摟了她在院子裏乘涼,一邊做些白天做剩下的活。姑姑的繡工極好,穿針引線之間,便能繡出栩栩如生的世間萬物,宮中許多侍女都托姑姑來繡,這樣她們才能從這些侍女手裏得到一絲絲的好處,不至於被欺負得太甚。隻是她貪玩,不肯靜下心來學一學姑姑的這好手藝,隻覺得姑姑是會陪她一輩子不離開的,沒想到姑姑這麼忽然地就走了,再不回來。
猛地驚醒,失神地喊了一聲姑姑,門外小柔聽見了急忙推門進來。畫扇呆呆地看著她,隻覺得越看,越覺得那是姑姑。
良久,才低低地:“擺下繡架。”
月眉張羅著架好繡架,小柔將那低垂的竹簾拉起一點,登時屋內亮了許多。金色的陽光從簾子底下偷偷地溜進來,正好打在那一排亭台樓閣之上,霎時間反射出耀眼刺目的光芒。繡架上是雪白的雲羅紗,描好了魚戲荷下的圖樣,一針一線認真地繡起來。線是上好的,五彩的顏色之中泛著光澤。
這樣好的線,姑姑不知有沒有用過。畫扇恍恍惚惚的想著。
身後響起極輕的腳步聲,從門外廊子踏進,又慢慢走到她身後。便傳來了月眉和小柔離開的聲音。心裏知道是他,卻不回頭,更加專注在手上的活兒。
“怎麼忽地想起做這繡活兒了?”連宸祈躬下身子,低低地在她耳畔道。
她停了手中的動作,卻愣了許久才道:“閑來無事。”連宸祈仔細看了看,取笑道:“這手藝可不怎樣。”
“又不是給你的,有手藝好的,你去問她要便是了。”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連自己也嚇了一條。揚起頭,尷尬地看著他。
看到的,正是他也望著她的眼,眼眸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竟讓她心底慌慌的。連宸祈望著她,隻見她雙頰微微泛紅,一雙如翦雙眸不知所措地睜著,濃黑微翹的睫眉微微輕輕閃動。冰上反射出來的光打到睫毛上,光華躍動,流光溢彩。
忽地便想起那日在山野之中,她坐在馬上,在他的懷中,她身上傳來的淡淡清香,仔細一聞仍在鼻下繚繞。
忍不住伸出手去,將她一縷被汗水浸潤的發絲輕輕撥開,臉就湊了過去。她撲閃的睫毛似乎刷到了他的臉上,微癢難耐。輕而溫柔地,在她額上印下深深一吻。閉眼,眼角微濕。腰間忽地一緊,原來是她摟住了他,將頭埋在他的胸前,雙肩微微地顫抖著,是在抽泣。
心中便軟了一大塊。
“哭什麼……”隻這三個字,卻引得她抽泣得更加厲害,竟有些呼吸不接,連忙用手撫著她的背順氣,“到底怎麼了?”
她不答,她隻是哭。
她哭的,他又怎麼知道,便是知道了,又如何知道她心裏又多苦。她所想的人,要麼便在九泉之下,要麼便近在身邊卻遠如天涯。看得見摸得著,卻似乎一下子便會消失。每個他臨幸別的妃子的夜晚,她蜷在榻上,用錦帛緊緊地將自己裹住,她告訴自己心底那酸酸的味道不是吃味,她是恨他的,他殺了姑姑……
可是,偏偏卻連自己都無法說服。
“別哭了……”心疼地緊緊抱住她,“今日朕就在這裏陪你,可好?”溫聲細語地安慰著,漸漸地,畫扇才止住了哭泣。卻禁不住還是哽咽,一抽一搭,臉上的妝花了大半,連忙用手去擦。
連宸祈喚來月眉端了水進來給她梳洗。洗幹淨的臉沒了方才的嬌豔,卻素潔之中仍是清麗動人,這時候日光已經照不進這屋子,一時間屋內暗了許多,亦隨著靜了許多。隻聽見牆角那滴滴噠噠,冰雕融化低落的聲音,如編鍾輕敲。
畫扇拿起檀木的梳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連宸祈看著,忽道:“前些日子,朕不是賞了你一個象牙的,怎麼不拿出來用。”
“用得好好的,做什麼要換?留著日後用罷。”看著鏡子中雙眼紅腫的自己,畫扇抿了抿嘴。連宸祈便笑:“你倒節省。”吩咐月眉,“去取了來。”
待梳子取來,又親自接了,替她梳起發來。畫扇也不推辭,乖巧地坐著,不時與之相視一笑。他動作極輕極柔,仿佛在小心翼翼地嗬護著無價的珍寶。
忽地,窗外的湖中,渺渺地傳來若有似無的樂音。畫扇臉一沉,忍不住還是試探著:“王才人的箏彈得真好。”此時他在她的身後,鏡子裏映不到他的臉,她看不到他的表情,隻聽到他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