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喊出了“連錦年”,許多年了,他一直不再直呼連錦年的名諱,均以“皇上”或“太上皇”稱之,今日卻因了極度的不解與憤怒,又喊出了這個名字。
昔日心中的幽怨再一次湧上心頭,思緒霎時間混亂起來,卻不得不壓抑住。
連錦年,連錦年!
這麼多年以來他依然無法將連錦年視為主子,視為朋友,在他心中,連錦年始終是那個竊奪了大昭江山的亂臣賊子,始終是那個給公主帶去數不盡的痛苦的回憶的男人!
“有些事情,並不是我們能替他做主的……”說出這話的時候,華清有些心虛,這麼些年她不曾離宮,一直把連錦年綁在這個已經不屬於他的皇位後麵,亦不過是放心不下祈兒,如今卻要用這個話來說服林遠,真是可笑呢。
不過,連錦年是這樣說的,她應該相信他吧。
想起連錦年,嘴角不由地泛開一絲笑意。“或許,他心底早就有了打算。”
林遠笑笑,臉上不帶一絲情感,沉默了良久,才低下頭去:“公主您的決定,林遠又如何敢有異議。”還是不習慣喊她太後,公主,這個詞是他心中一輩子的守護。
華清愣了愣,頓時有了些許惆悵:“你這是……何必……”轉頭去,遙遙地望了一眼不遠處的亭子中,靜靜地看著他們,嘴角含著溫順的笑的,潘珞。
年少時候,潘珞亦是京城中有名的美人。初次見到她時,華清亦被她的眉毛所炫目,那眉眼之間的風情,嫵媚萬分卻又恰到好處,攝人心魂卻不失大家閨秀的風範。隻是嫁與林遠之後,不知為何,那樣的嫵媚卻漸漸地被磨去了,雖然眉眼不變,卻更多的是溫順。
“好好待潘珞……無論如何,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總要為林家開枝散葉的。”想了半日,卻隻想出這樣一個理由。自己都覺得有些訕訕的,越發地氣虛。
“林家已經有林佑禮了。”林遠生硬地,講出林佑禮三個字,卻忍不住去看華清的表情。她……應該不會認不出來吧?原先自己並沒想到佑禮竟會與公主牽扯上,以為公主不會注意到他,才放心帶了回來。
捕捉到他的眼神,華清會心一笑。忽又想起什麼似的:“你這個幹兒子,怕是自己也很久沒見到了吧?”
這麼一說,林遠才恍然想起來。
的確奇怪,平日裏自己對佑禮並不上心,隻放他在軍中磨練,竟沒注意到,的確是有好些日子沒見到了。
“所以我才說,皇帝心底,怕是早有打算了。”扯下最後一顆葡萄放入嘴中,華清笑得有些疲憊。
許多事情,並就不在她控製之下呢。
撤了膳,月眉遣退了身邊伺候著的侍女,隻說主子要小憩片刻,關了門窗。
畫扇斜憑在榻上,看著月眉眼底盡是了然。
果然,月眉從腰間掏出一支簪子,遞與畫扇。畫扇接過,隻在一頭輕輕一旋,那微微顫動著的金蝴蝶便脫離了簪子,露出一張素白的小箋。
抽出來看了,眉眼間波瀾不驚,隨手便在一邊的香爐中焚了。冷冷地笑了一聲:“也請轉告王爺,要雲初做事不難,也請王爺先替雲初做一件事,以示誠意。”
月光漸漸西斜,透過煙霞色的窗紙泄滿地,清輝似火。
剛剛才下過一場雨,暴雨來的急去的也快,窗邊一株蘇田鳳仙花被暴雨打得奄奄一息,沒了精神。
才進了永和門,方看見禦書房的琉璃瓦在月光下發出如水一般的顏色,便看見吳意子匆匆快步上前,見著他像是鬆了一口氣:“侯爺,皇上正等著您呢。”
他點點頭,眼睛卻沒離開右側的黑暗之中,緩緩離去的一頂軟轎。黑暗中看不真切,隻依稀看見是一名錦衣女子。
吳意子看他這樣,便道:“那是雲嬪娘娘。”
果然是她。
一腳跨過禦書房高大的門檻,便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撲鼻,不像是香料,也不像是鮮花。因為天氣炎熱,皇帝脫去了龍袍,隻穿了一件夾袍,整個人看起來清瘦了許多,隻是那溫潤的眉眼依舊沒變,見他進來,隻笑了一笑:“看來還是要勞動侯爺才是。”
他行了禮,抬頭便看見禦案之上一個精致的食盒,那香味竟是從食盒內傳出來的。皇帝見他看著食盒,尷尬地笑笑。
便遞過一張素箋,林遠接在手中,忽然便覺得如重千擔。隻瞄了一眼,便看出了那字跡熟悉。心中便咯噔了一下。
清兒說的,果然是真的。
皇帝道:“亂軍竟然打算勾結大興國——嗬,”他冷笑一聲,“誰不知道大興國皇帝的親妹妹,是朕的皇後!”連煜華居然想要勾結大興國,簡直是不自量力。
林遠不動聲色將素箋折好,想了一想才道:“王爺自幼聰敏,不會忘記這一層關係。皇上要小心後宮有變才是。”
皇帝皺眉:“侯爺的話,似有玄機。”
“皇上先前派了人去大興國,若是皇後知道了,定然不高興。”本來打算沉默到底,但是為了大玥朝,為了傅家的江山,他不能不管。
大玥朝不能落入連煜華手中。
皇帝一愣,臉色忽地便難看起來:“侯爺!”
林遠不慌不忙地一笑:“太後對皇上甚是關心,臨行前親臨定遠候府,交代臣鼎力輔助皇上。”原來他的一舉一動,父皇母後都看在眼裏。嘴上卻還是硬:“若真是關心,怎麼會選在這個關頭走……”
話音未落,隻見吳意子匆匆跑進來,手中握了一封信箋,恭敬地呈上。
皇帝瞟了一眼信封,便知道是誰來的。頓時臉色一沉。打開看了,臉色越發的難看。
林遠早從吳意子臉上看出,這信定與戰事無關,心中便有了幾分猜測。“皇上,可是……”踟躕著,還是開了口。
皇帝睨了他一眼,半晌終是把信遞給他。林遠接過在手裏,便見素白的信紙上有黑色的點點,細看了才發現是血跡,幹涸了凝結成黑色。卻看見字跡極為潦草,像是匆忙之中寫下的,字句亦不甚通順。
屋中靜默無聲,唯有夏日的冰,滴在金盆上發出的滴滴答答,枯燥得緊。過了好一會兒,林遠才開口:“皇上不是想要在這個關頭——這是大興國的家事,與大玥朝並無關係。”
皇帝道:“雲若如假冒大玥朝的皇後,這是欺君之罪。她還想殺人滅口,簡直可惡!”最後“可惡”兩個字,簡直是吼出來的,一掌拍在禦案之上,幾隻架上懸著的狼毫筆不停地晃動起來。
林遠默然揮了揮手,吳意子便退了出去。
“雲嬪的事情,太後亦有交代。”他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聽說,當日雲嬪是以皇後陪嫁的身份進宮來的。還有,她的姑姑,是死在皇上手上。皇上難道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