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扇歉然一笑:“是民女冒犯了……”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根小小的竹管,一寸餘長,卻不是笛子。湊至嘴邊輕輕一吹,又是“呼”的一聲。她笑隨手往地上一拂。竹管落地,在經年累積的落葉上發出微微的聲響。
便轉身,不顧而去。
他仍是愣愣地站著,直至那背影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方才走前幾步,俯身撿起地上的竹管。不由自主地湊近嘴邊,便有一顧莫名的香氣如蘭撲鼻而來。輕輕一吹,伴著“呼”的一聲,絲絲甜味在舌尖曼妙漾開。
雲畫扇……
何事秋風悲畫扇……
小院裏遍是荒草。這時候天色已經有些微微的暗了,無數流螢在草叢之間飛舞,發出微弱的明黃色的光亮。小院正中央,是一把小小的爐子,蒼白色的煙霧嫋嫋從爐底逸出,一縷縷消散在半空之中。
爐子上是一隻砂鍋,上麵有著歲月的痕跡,早看不出原先的花色,隻有黑漆漆的一片。一股清香從砂鍋之中逸出,淡淡的卻含著絲絲甜意。畫扇坐在爐子後麵,手中拿著一把破舊的扇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眼簾低垂,長長的睫毛在白皙的眼瞼之上卻毫無躍動,似乎是睡著了一般。
連宸祈站定了在她麵前,隔著爐子上不斷升起的青煙清霧,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深深地望著她。表情是恬淡的,和她一般。嘴角亦沒有弧度。
悠兒守在小院外邊,時不時地投來擔憂的目光,一邊還要打著手勢,屏退聞風趕來的虛英觀道士與守衛。
沉默了許久,皇帝終於問道:“這煮的是什麼?”不由自主地帶了一絲顫抖。
卻是沒有得到回答。
依然是寂靜,天荒地老般的寂靜。歲月的風穿堂而過,出去那單調的沙沙聲,似乎什麼都不存在了。他自己甚至也懷疑起,方才那一句話是否問出口,還是隻是心中的臆想。
“菊花茶。”直到他幾乎要肯定的時候,她方才不緊不慢地答了一句。如蝶一般的睫毛卻還是沒有絲毫閃動,似乎她一直是這樣沉默著,沉默著。
“……”本沒有期望她會回答,這一下卻是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憋紅了臉,才問出一句:“怎麼想起煮菊花茶來了。”
這一回她卻並沒有讓他久等,微微抬起睫毛,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閑來無事罷了。”語氣卻是不卑不亢,既不顯得諂媚,又讓他挑不出錯來。
他聽罷,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這時候,卻忽地下起雨來。畫扇扔了扇子,動作熟練地將爐子移進屋子裏。連宸祈猶豫了一會,亦跟了進去。
這才發現,她所居的這間小屋,竟破舊得不成樣子了,並不如從外頭看去的那樣完整。外頭下著雨,這裏頭卻也是漏著水滴點點。
他立在門口,看著她將爐子安置好,打濕了的發上,有水珠順沿而下,濕膩膩的發緊緊地貼在了額頭之上。竟有一種衝動,要伸手去幫她撥開那一縷發。
她直起身子,冷然的目光掠過他,他方才醒悟過來一般的,不自然地低咳了一聲,將視線轉移開來,假裝打量起這屋子來。
當眼睛適應了屋內的黑暗的時候,方才發現這屋子是如此的簡陋——不過一張破舊的木床,另有一張已經發白的桌子。
這便是這些日子以來她居住的地方……
想起來,竟不由的心裏揪疼。
這樣對她,究竟是對是錯?
她會恨他的吧?
仿佛並沒有第二個人在場一般,畫扇神態自若地撣了撣灰塵,蹲下身子查看菊花茶的火候。
雨是越下越大。
悠兒擔憂地看著院子裏那在風雨中似乎搖搖欲墜的屋子,不禁泛上一絲擔憂。這屋子可安全嗎?萬一出了什麼岔子傷了皇上,那可是……可是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進入,這可如何是好?
眼見著秋雨傾盆倒下,一旁的竹林發出可怕的呼呼聲,仿佛鬼魅夜行一般的可怖。悠兒深呼吸一口氣——不管了,必須進去請皇上出來,便是掉腦袋,她也不能眼看著皇上有一絲一毫的閃失。
咬了牙,閉上眼便要衝進雨簾之中,卻忽地聽到“轟隆”一聲巨響,又朽木倒塌時候發出的澀然的吱呀聲。
待她睜開眼的時候,眼前的小屋已經變作一堆廢墟。
“皇上!”她失神地輕喃了一聲,緊接著便是一聲尖銳的叫喊劃破天際:“來人那——”餘音尚在雨簾中繚繞,便看見在一片昏暗中,有兩個青色的身影緊緊相擁,踉蹌著從廢墟中站起——
他們擁得是那樣緊,仿佛這一輩子都要如此再不分開。
連宸祈鬆了一口氣,低下頭去時,卻發現懷中的人兒早已經嚇得暈了過去。疼惜地替她抹去一把雨水,動作溫柔地打橫抱了起來。緩緩走出廢墟,腳卻還是微微顫抖著的,仿佛為方才的命懸一線還心有餘悸。
聽到悠兒的呼喊,早有許多侍衛趕來,如今看到這一幕,卻忽地不知如何是好了,隻能傻傻地站在那裏,麵麵相覷。
連宸祈走到悠兒麵前,隻說了一句:“傳旨,虛英觀萋草園年久失修,準庶人雲畫扇——回宮暫住。”
悠兒無語,隻默默點點頭。
回宮暫住。
她瞄了一眼在皇上懷中沉睡的人兒,臉色蒼白不施粉黛,卻依然是那樣的美麗。不知為何,她竟在她臉上讀出一絲妖嬈的笑。
自從回宮之後,畫扇是變了個人似的,竟不想以前那般時而冷冷的,時而又嬌怯怯的,日日裏都是一副恬淡的神情。宮中人一時不知道如何稱呼,便隻能喚作雲姑娘。群臣之中亦開始有議論紛紛,隻是皇上雖準了她回宮來,但是卻並未恢複她雲嬪的名分,對她也是淡淡的,不如以前那般的寵愛,雖每日都要去流雲軒小坐,卻從不留下來過夜。
隻是關切卻似乎更甚從前。
前幾日一名小內侍不慎打翻了羹湯,燙傷了雲姑娘的手,皇上竟莫名地發了火,誅了那太監九族。
聽說事後有人向雲姑娘提起這事之時,她之淡淡一笑,似乎並不知這誅九族到底是個什麼樣可怕的事情,表情也的恬淡的。
群臣對此亦無可奈何,皇上既不寵幸她,便沒理由不讓她留在宮內,隻翻來覆去拿天降災星來說事,可是西線的戰事卻一日日傳來捷報,久而久之,便是大臣們自己也覺得乏味不再提起了。
屋子裏的窗子打開著,光線充足。透過石台,能看見遙遙的湖麵上留的夏末殘荷。夏季碧綠的荷葉如今已經是一片枯黃蕭敗,清澄碧色的湖水也似乎蒙上了一層灰,讓人心裏悶悶的。
畫扇打開幾案上的錦盒,從裏頭拿出禦醫開的清涼消炎的膏藥,動作熟練地塗抹在燙傷的手背上,連宸祈後腳跟進來,便道:“喚侍女來幫你便好,又不是沒有人伺候。”聲音中滿是自己也不自覺的寵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