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扇卻是淡淡的:“畫扇如今不過是一名庶人,又怎麼敢要人伺候。”
一句話把連宸祈噎了回去,臉上有些過不去,卻也不好發作。一時悶聲不吭起來。畫扇卻似沒有察覺到他的異樣一般,自顧自塗上膏藥,又收好。便在錦榻上躺下,闔目休息起來,仿若屋子裏並沒有其餘的人一般。
連宸祈不禁有些惱怒了,拂袖而去,卻才走出門口,又忍不住回頭來看。
卻見她還是沒有一絲反應,依然闔目靜靜側躺著,似乎對他的大怒渾然不覺。
錦榻上方垂著長短不一的珠簾,顆顆都是鮮紅的珊瑚主子,玲瓏可愛。簾子微微顫抖,帶著光影巍巍顫顫地打在她的身上。濃密烏黑的睫毛上,正有一點光斑,似乎綻放著花朵一般。
他記起那一日,在梨樹下,月光將朵朵梨花的影子照在她的身上,綻放滿身。她的雙眸如星一般的閃亮,她看著他的神情,如是上輩子就認識的。
他說出的每一句詩詞,都能得到她輕聲的注解,那是她對這些詩詞的理解,卻每字每句都如同是從他嘴裏說出來一般,聲聲應和。
他亦記起他問她閨名之時,她臉上那樣羞澀卻驚喜的表情,帶著些許的慌亂,那一句“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輕輕從口中逸出,是帶了多少對他的期盼。
那些等候她的日子,她的心裏該是如何的煎熬。還沒有等到他,便被迫陪嫁到大玥朝的時候,她又該是何等的心灰意冷。在洞房之夜,她親眼看著他揭開了那條錯誤的喜帕之時,又該是何等的絕望。
才短短一年,她的心中必定因了自己而承受了許多原本無須承受的苦吧。想到這裏,連宸祈心中一軟。隻是他方踏出大門,便有吳意子恭敬地迎上來,等候他的旨意。臉上的怒意還來不及隱去,心裏卻已經是後悔了。隻得狠狠地瞪了吳意子一眼:“還不去宣禦醫,不要腦袋了嗎?”
吳意子沒想到這把怒火竟燒到自己頭上了,一時呆若木雞,乘著皇帝尚未發大火之前,及時地趕緊溜了。
窘然地回身看了一眼,她卻還是仿若無聞般,臉上的神情亦沒有一絲波動。複又進門,撿了張椅子坐下。隨手從果盤中拿起新進貢的淮南橘,仔細剝幹淨了,方要送入嘴中,忽地又想起什麼似的,起身坐到錦塌邊,溫柔地:“這橘子甜。”便將橘瓣湊至畫扇嘴邊。
畫扇微微睜開眼,瞥了他一眼,騰地轉過身去,隻留給他一個背影,聲音卻是恬淡恭順:“畫扇不過是個庶人,又怎麼敢吃皇上剝的橘子。”
連宸祈悻悻地,隻得隨手將橘子往旁的矮幾上一放。站起身來:“午後還有一次廷議,朕先去了。”話說出口,卻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要和她解釋,隻見那背影仍然是沒有反應,隻得轉身出門。
“民女恭送皇上。”不知何時,畫扇卻已經起身,眉目恭順在門後行禮。
連宸祈歎了口氣,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你心底,是對朕失望透了吧。
待連宸祈離去,窗外的石台邊上才閃出一個侍女打扮的人影來,鬆了一口氣道:“若是他還不走,奴婢可就要露餡了。”月眉抹了一把額上的汗。
畫扇坐起身,漫不經心地笑笑。
“看來他心裏對主子有不少愧疚,否則也不至於這樣忍氣吞聲——他可是皇帝,自小便是天之驕子,何時有受過這樣的氣。”月眉咂舌道。
畫扇卻是冷然:“若不是他,我又如何會受這麼多的苦痛。到頭來卻還是我一廂情願,嗬。”話雖說的狠,卻忍不住哽咽。
原本以為自己受的這些委屈,都是因為那份錯了的因緣,雖然苦痛,卻仍有一絲甜蜜。可是沒想到到頭來卻發現,他心中根本是另有其人。
那個人,不是她,不是她!
隻要一想起來,心中便有摧枯拉朽的痛,排山倒海般而來,頃刻之間便把她狠狠擊倒在地。胸口悶住一口氣,多少個寂靜無人的夜晚她蜷縮在那小屋殘舊的床榻上,咬緊了唇,哭得昏天暗地亦無法排解。
她恨他!
她恨他的虛情假意,欺騙了她這麼久!
她亦恨自己,竟為這樣一個男人折磨了自己這麼久,竟為了這樣一個男子而賠上了姑姑的性命!那個全心照拂她的姑姑!
月眉見她這樣,知道不該再多說了,便話鋒一轉:“奴婢已經悄悄去過虛英觀,將東西都收好了。”
畫扇點頭。
若是讓人發現,那小屋的倒塌根本就是她設計的,她的計劃或許就不能那麼順利的實施了。連宸祈,我會讓你付出代價。
“西線的戰事似乎告急了?”她又問。
月眉點頭,愁眉不展:“情勢對我們很不利。溫順良大夫跟隨定遠候去了西線,竟找出了瘟疫的苗頭開了藥方——雖然我們隨後也找到了,可惜已經慢了一步。好在王爺手裏的兵將遠遠多於定遠候,尚不至於落敗。”
窗外一隻鳥兒啾了一聲掠過,畫扇愣愣地發了許久呆,回身時候,已經沒有了月眉的身影。仿佛這屋子裏,從來都隻有她一個人而已。
她抬起頭,凝視錦榻上方的珊瑚珠簾許久,才幽幽地歎了一口氣。走至門邊,喚了一聲:“霜兒。”便有一個眉目清秀的侍女,稚嫩模樣尚未長成,一路小跑過來,臉上洋溢著的是單純的笑,一雙眸子如水一般的清澈。
畫扇愣了愣。
在這宮中,還真的難得見到這樣的眼眸,不受這黑暗侵蝕的,如陽光一般明亮的眼眸。
“咱們出去走一走。”她展開真誠的笑。
畫扇真的許久沒有出現在這鶯燕成群的皇宮之中了,一路行來,雖然隻帶了霜兒一人,也隻不過穿了一件素白色的衣衫,罩了鵝黃色的薄紗,實在不是醒目的裝扮,可偏偏卻又許多路過的侍女內侍,紛紛側目。
好像——許多都是陌生的麵孔。
霜兒倒是心無城府地一個個打著招呼,畫扇隻是淡淡地含著笑,一把執扇掩麵,蓮步珊珊而行。原本做雲嬪時候,出門便有軟轎,如今貶為庶人自然沒有了這項待遇,走了一會兒,居然就有些疲憊了,便就近揀了一處假山下的石頭,坐下休息。
方坐下,便看見一個水綠色的身影亦緩緩行來。
“喲,那不是葉嬪娘娘麼?”畫扇輕輕地喊了一聲,霜兒聞言已經展開笑容甜甜地:“奴婢參見葉嬪。”
葉素兒遠遠地便看見了畫扇,原本正打算繞道而行,霜兒這麼一喊,倒不得不過來了。見到畫扇,卻又尷尬。
按理如今她身為葉嬪,畫扇不過是庶人,該是畫扇與她行禮才是,可是畫扇卻偏偏隻笑著看著她,絲毫不見行禮之意,也不開口,她又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一時便立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