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山長水闊知何處(1 / 3)

“做得好。如今定遠侯不得出來見人,許多事情也不便交代給外人。”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林佑禮的肩膀,“有你在,朕也放心許多。”

轉身下樓,又似有意無意地:“昨夜裏朕啟程的時候,若梨那丫頭不知從何處得的消息,硬是要跟了來。朕這個妹妹,是早便被太後寵得沒了樣子。”

嘴角忍不住浮起一絲甜蜜的笑,在黝黑嚴肅的臉上顯得有一絲怪異。連宸祈看在眼裏,心中也是好笑。

沒想到,若梨那丫頭那一次的離宮出走,竟還真能打動這塊木頭的心。也罷,這林佑禮雖然是外邦人,卻已經是定遠侯的義子,身份地位上並未委屈了若梨。

如今,就等著最後一戰,將叛軍一舉殲滅。

皇兄,莫要怪朕心狠手辣。

“什麼!”連宸祈拍案而起,“侯爺可真是病了!”居然要再退一程,將藺州拱手讓給連煜華!

“侯爺可知道,再退就要退到京城去了!便是戰至一兵一卒,朕也不會讓他的軍隊進京!”

林遠有些無奈地:“皇上,臣有十足的把握,不會讓亂軍進京的。”京城之外有一處關隘,正是易守難攻之處。如今雖然連煜華已經對他放鬆了警惕,隻是兩軍實力依然懸殊,貿然開戰,他並無十足的把握。

“好!”連宸祈狠狠地摔了一個茶盞,冷然地盯住林遠:“朕倒要看看,出了什麼差池,侯爺如何麵對——麵對父皇母後,和列祖列宗!”

那一夜忽地起了大風。盛怒的皇帝在貼身侍衛的守衛之下,連夜又趕回京城。

天亮的時候,方才趕到,甫一進皇宮,竟下起了雪來。

連宸祈跳下馬背,方要發怒便忽地看見不遠處的廊上,站了一個薔薇紅的身影,在這緩緩堆積的白色世界之中分外的顯眼。

天邊漸漸地亮了起來,蒼白色的光映著潔白的雪花,折射在畫扇的臉上,越發地顯得那張臉的無瑕。

她一身薔薇色的宮裝,披一個黑色裘皮的坎肩,沒有人伺候著,就那樣靜靜地立在那裏,仿佛等了他許久。

他微微眯起眼,隻覺得那紅十分刺眼。一時之間,心中的怒氣全然消去了,唯覺得那裏空空的,好似什麼都沒有了一般。

轉身問守門的宮人:“雲貴妃在那裏多久了?”

宮人恭順地:“有好幾個時辰了。奴才們去勸了幾次,娘娘就是不肯回去。”

連宸祈歎了口氣。

走到她身邊的時候,才發現她被凍得不輕,唇色已經紫青了。連宸祈心疼地脫下狐皮的披風給她披上,摟了在懷裏。將她雙手握住,發現那指尖是冰涼的,如臘月裏的寒冰。

“這麼冷的天,你在這做什麼?”雖然是責備的語氣,卻是掩飾不住的心疼。

畫扇愣愣地看著他,許久才歎了一口氣。

恍惚地將視線投向遠方,說了一句:“又下雪了。”連宸祈點點頭:“方才下的。”

“皇上從藺州回來?”畫扇收起恍惚的表情,展一個淡淡的笑:“戰事還好吧?”

連宸祈心中咯噔了一下。

你是關心大玥朝,還是連煜華?心中竟蹦出這樣的念頭,有一股強烈的醋意湧上心頭。

畫扇卻渾然不覺。

“定遠侯怕是撐不住了……或許,藺州也保不住了。”他仿若無事地,心中卻是別扭。要對著她撒謊,他真的是不願意。

可是,他不得不利用她,讓連煜華安心跳入他們設下的陷阱。

到底如何……

如何……

下一步,她到底要怎麼做。

手忍不住撫上肚子,隔著厚重的衣物,依然恍然能感覺到肚子裏那個小小的生命。

是的。

她懷了他的孩子。

昨夜裏才知道的,她懷了他的孩子。

竟是在一個多月以前,她還是雲嬪的時候,就懷上了。這麼久以來,卻沒有一個大夫診斷出來。

如今,她要怎麼辦……

真的要和連煜華一起,殺了孩子的父親嗎?

如果她這樣做了,那將來這孩子……

會怪她嗎?

察覺到她的怪異,連宸祈忍不住問:“怎麼了?”她今天奇怪的很,這樣的表情,猶豫而絕望的,欲言又止的,是他從未見過的。

畫扇搖搖頭,許久才說了一句:“這裏風大,回去罷。

雪依然綿綿地下著,發出索索的聲音。這時候,林遠已經帶領大玥朝八萬大軍開始撤退,連煜華的軍隊亦步步進逼,指日便到京城。

消息在京城傳開來的那一日,雪停了。

朝陽從東邊緩緩升起,帶著血一般的顏色,將一片白色映得鮮紅。定遠侯的八萬大軍在西城門外的護城河岸上,將京城團團護住。南王連煜華的軍隊,則在護城河的那一岸紮下營來,搖旗呐喊。

那喊聲震耳欲聾,在京城上空不斷來回,一時間擾得人心惶惶,街上的店家紛紛關了門,在家裏盤算著是不是該收拾收拾東西逃離京城。

消息傳到畫扇耳朵裏的時候,她還在榻上並未起來。外頭響起幾聲短促的呼喝,夾雜著秋葉索索的聲音。畫扇騰地一下便坐起身子,惶恐地:“月眉,月眉!”月眉急忙推門進來,聲音低沉地:“娘娘,我在這裏。”

這才安了下心來,舒了口氣道:“情況如何?”

月眉嘴角揚起一個神秘的笑:“爺的軍隊已經在京城外了。這定遠侯怕是不行了。果然是連宸祈的氣數已盡,老天爺也幫著咱們。”

畫扇心一沉,立刻抓過一旁矮幾上的衣衫披上,手指有微微的顫抖。她知道這一天總會到的,隻是沒想到來的這樣快,這樣猝不及防。

連宸祈……

他真的要喪命於此了嗎?

手依然是不自然地撫上肚子。

這是一個秘密,出去為她診脈的禦醫,連月眉都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到底是何用意,隻是下意識地,瞞住了月眉。

芙明殿離禦書房不算近,有三四道門要過。許是得了皇帝的吩咐,今日守門的內侍一個個都消失了一般,任憑月眉呼喊就是不應,門卻是緊鎖著的。

畫扇又急又惱:“來人,砸開!”

連宸祈,這個時候你把我鎖在這裏頭,到底是何用意!

內侍拿了榔頭來,才砸了幾下,後頭門便開了,一個眉目清秀卻苦著臉的小太監探出頭來,哭道:“貴妃娘娘,請別為難小的了。皇上有旨,若是娘娘踏出這門一步,便要咱們幾個的腦袋!”

話音剛落,門又是啪地一聲關上了。

畫扇愣了足足有半日,才咬了牙,轉身回去。

地上依然積著厚厚的雪,一腳陷下去便是極深的。畫扇不知道自己心底在想什麼,隻是茫然地走著。

如果……

無論是哪一方勝了,她都不會有事的。可是,若是連煜華勝了,那麼連宸祈的生,便毫無希望。

怎麼了,這又是怎麼了!

她不是希望連宸祈死的嗎,她不是恨他欺騙了她,恨他殺害了姑姑嗎!怎麼如今想到他會死,心依然如刀絞一般!

日頭升到當空的時候,連煜華眯著他狹長的眼,勒馬立於護城橋的這一端。他回來了。三四個月過去了,他終於是再次回到這京城。

二十餘年,生於斯長於斯,他卻從未如今日一般這樣深沉地凝視著這京城。今日一看,卻是那樣的不同。

竟和記憶裏的那樣不同。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手一揚,身後忽地便戰鼓喧天,潮水般的呐喊驟然而起,如風聲雨聲,立時便充斥著他的耳膜,再聽不清楚其餘的聲音。

遙遙地,他看見對岸有一名將士,身穿著銀色的盔甲,騎一匹棗紅馬,緩緩從城門中行出,亦在橋的那一頭勒馬立住。

林佑禮。

他知道,那是林遠的義子,林佑禮。

在林遠奉旨領兵之前,便是這個林佑禮統帥大玥朝的軍隊與他作戰的。嗬,看來林遠那老頭子果然是不行了,竟要這毛頭小子再次領兵出戰。

嘴角漾開一絲得意的笑,他仿佛已經看到自己坐在錦晟殿之上,接受百官朝拜的樣子。他仿佛還看見了——

她。

雲畫扇。

那一雙含淚的,卻倔強的眼。

想起那雙眉眼,忽地下了決心般。

隻一聲令下,千軍萬馬都從他身邊呼嘯而過,河麵上早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這時候鋪下了草墊子,如平地一般的穩當。對岸亦有黑壓壓的兵將衝上來,一時間喊殺聲,兵器相接聲,盔甲碰撞聲,馬嘶聲,利刃斬入血肉聲,鮮血橫漸聲,整個河麵都沸騰了起來。

連煜華輕輕一夾馬肚,馬兒邁開蹄子,輕輕踏上石板橋麵。青石板在馬蹄下發出噠噠的聲音,卻淹沒在這一片驚天動地的廝殺聲中。

對岸的林佑禮,亦輕揚馬鞭,催促馬兒上了石板橋。

自打開戰,他和林佑禮正麵交鋒不下數十次,他認得他的盔甲,和盔甲前用紅線拴著的那道護身符——據說是若梨那個丫頭為他求的。

嗬,連若梨,說起來也算是他妹妹呢。

或許還真是這丫頭的護身符顯靈,幾次三番,他幾乎要了林佑禮的性命,卻都讓他僥幸逃脫。隻是這一次,他不會再手下留情。

任何阻擋他的人,都隻有死路一條。

鮮血染紅了銀灰色的盔甲,散發出森森的寒光。大玥朝的先鋒軍是林遠親自挑選訓練的精銳,驍勇善戰,以一抵百,民間素有“林家軍”之稱。萬中選一的林家軍,縱然敵人數倍於己,仍舊奮戰殺敵,無一人退縮。

冰麵上冒著騰騰的霧氣,分不清是冰雪的寒氣還是鮮血的熱氣,迷糊了所有人的視線,腦子中隻有一個念頭,便是——殺!

終於,兩人的馬匹均停下了腳步,連煜華嘴角含著笑,隱藏在厚重的護具之後不得見。隻是透過沉重的盔甲,他仿佛看見了林佑禮臉上的絕望。

“林佑禮,今日這護城橋,便是你的葬身之所。”他笑,“怎麼,不怕麼?”

對方並沒有會話,隻是看著他。

目光從護具後透出,如冰雪一般的寒冷,如鮮血一般的熾熱。

“你並非大玥子民,何必為大玥朝死心塌地地賣命?不如投靠本王,還能留你一條性命。”連煜華繼續誘惑著。

對方隻是冷冷地哼了一聲,是滿滿的不屑。

連煜華惱了,刷地抽出腰間的佩劍。

隻是於此同時,對岸卻傳來了鋪天蓋地的呼喊聲。連煜華應聲抬起頭來,卻見城門打開,一麵鮮紅的旗幟,金線繡的碩大的玥字,從城門中飄揚而出。

為首的男子,身穿大紅色盔甲,如火焰一般耀眼。連煜華心中一顫。

是鎮守南疆的大將軍莫辛!

他忽略了,竟給了連宸祈時間去調遣軍隊!

這一來,雙方幾乎要勢均力敵了。

不,他還是占了上風的。林遠病倒,軍心定然渙散,莫辛千裏迢迢趕來,將士疲乏,戰鬥力必然下降。隻要部署得當,他依然是有取勝的把握。

如今之計,應是先解決了這林佑禮,才能進一步擾亂對方的軍心。

主意已定,他揚手將劍指向林佑禮,做了個挑戰的動作。猝不及防地,林佑禮竟噌地抽出腰間佩劍,“鏗”地一聲,兩劍已經交鋒。連煜華急忙迎戰,抽劍,刺出,回擋。數十招之後,連煜華竟覺得自己呼吸漸漸沉重起來,隻覺得對方的劍術套路,雖與林佑禮相似,卻比林佑禮更加穩,準,狠,一招一式都毫無猶豫。

不……

他決不是林佑禮。短短數天之間,一個人的氣勢不可能有如此的改變……這樣的身手,這樣穩的力道……

可怕的想法在心底形成,隻是一個失神,對方的劍“呲”地一聲,穿透他的盔甲,刺入皮肉,發出沉悶的聲音。

連煜華低吟一聲,隻覺得疼痛鑽心而來。急忙勒馬往後退幾步,那劍又呲地一聲從他身上拔出。劍尖還有他的鮮血,閃著寒光。

“你是誰?”他惱怒地低吼著,心中蔓延開來的猜測讓他握著劍的手都有微微的顫抖。

護具摘取,那張在沙場上飽經風霜的臉,帶著不屑和滿意的笑,展露在他的麵前。林遠悠然地將劍收回,淡淡地:“王爺,果然好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