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林暮曉,我做了許多有生以來都沒做過的事。她拉著我翹課,去了城郊的河道,守在泥礁土等魚遊過來再跳下水徒勞地想抓住它們,互相濺了一身泥。在水裏瘋鬧,她嘹亮地唱著歌。和她去路邊攤的黑乎乎的角落坐下,吃便宜的辣麵,一直到滿臉通紅,涕淚橫流。我第一次知道這個城市有這麼多我不知道的東西。她還帶我逛水泥地麵都破爛不堪的集市,買各種奇形怪狀、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點心,又心滿意足地坐在編織布搭起的棚裏小攤去吃湯水有些混濁的小吃。
回程的路上,我扭扭捏捏地靠近她耳邊說:暮曉,謝謝。
2
五點鍾起床,練一個鍾頭的琴,一邊聽英語廣播一邊吃早餐,然後上學。必須遵守,即使是我故意睡懶覺,不肯起床,母親也會推門進來:陸子清,你該練琴了。起來。
是“你該練琴了。起來”,不是“你是不是該起來練琴了”。沒有遲疑或是商量的餘地。
漱了口便練起琴來,把琴譜擺開的時候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林暮曉。
用鬆香心不在焉地擦著琴弓,心裏空蕩蕩的。運弓才拉了一小段協奏曲,一根弦竟忽然繃斷了。母親聽不見琴聲,進來看見我呆呆站著,接過琴說:你近來越來越浮躁了。我點了點頭,便一聲不吭地走出房間,接了一洗手池的水,不聽話的眼淚固執地鑽出眼眶。
那些我們與之抗衡而最終無疾而終的青春,在十幾歲的最後幾年,爬滿華麗的虱子,把這個世界最初的懵懂啃咬得體無完膚。這樣的十幾年,十幾個無法被紀念亦無法舍棄的漫長年歲,作為困頓的記憶告別經年,所有憑空的願景早已覆滅,隻有大片大片的忍耐將希望死死掐滅。
母親異常警覺地猜測我去學校外的地方玩。聽著英語廣播,我嚼了一口麵包食不知味,那個聒噪的播音員還在絮叨,母親用蓋過他的另一種嚴肅語氣對我說:下課就回家,你要上補習班的。說著倒了一杯牛奶擺在我麵前,簡潔地說:喝掉。我聽話地喝完,起身穿鞋,狠命地、重重地把門摔上。
試卷發下來的時候感到一陣複雜的麻木。我折好成績單放在書包裏,靜靜地聽歌,耳朵裏有一個搖搖欲墜的聲音悶聲唱著:PleasetellmewhoamI……
我明明努力地看書,做題,泡很濃的咖啡,在台燈下看書累得睡著。我真的真的拚命了。我甚至想,我的天資也許、也許隻能做到這一步了,但這離母親的期待還是有很長的距離。我看著滿紙的習題,一遍遍在腦海裏反複想著各種各樣的公式、方法,但卻沒有做下去的念頭。我隻知道,我覺得累了,我想停下,即使隻是一天。但我不能。
昨天母親撕了我的數學試卷,她流著淚對我說:陸子清,你到底在幹什麼?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你回答我!
我疲憊地蹲下來:媽,我很累。
母親將試卷的碎片摔在我身上:你懂什麼?你知不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你這樣遲早會成為一個廢物的,你懂不懂啊?
我撿起被撕碎的試卷,感到背後滲出了茫然的涼氣。我說:我懂。
我對暮曉說:暮曉,我要好好學了。
林暮曉遞給我一小片點心:甜的。
林暮曉消失了整整半個學期,輾轉去了許多地方。每每遊完一個地方,她都會寄張照片給我,在照片背後附著片片段段的話語。她在西藏的時候寄給我兩張照片,一張是納木措,一張是一顆種子的破芽。她說:子清,我看到書上說的神湖,那一刻,便有了一切跋涉的艱苦和疼痛都找到歸宿的感覺。我以一路的苦旅來鋪墊了一個足以喂飽靈魂的寧靜。
在另一張種子的照片背麵,她寫道:就這樣,我看著它,就好像看到了你。
那顆粗糙的種子,撕扯著種皮,努力地從裏麵向外吐露一抹鮮潤的芽色。
3
期末考完的那天,林暮曉伸了伸伏了幾個小時的腰,姿態僵硬地打著哈欠:子清……
什麼?我一邊收拾一邊看向她。
她眼神狡黠地閃了一下:我們,出走吧。
我錯愕了幾秒,看著她不可置信地點了點頭。或許這動作才是不可置信的。
我花了很大的功夫說服母親,隻告訴她是和朋友去城郊的同學家玩。這當然不是舒適的旅程。
可能是在家優渥地生活慣了,第二天我就患了感冒,暮曉拉我去醫院,我硬是不肯,不願浪費了時間和寥寥的旅費。
到了晚上我便發燒了,暮曉急著送我去醫院。我整整住了三天院,暮曉每天陪著我,就躺在我的床沿睡。我歉疚地看著她:真對不起。暮曉無所謂地伸著懶腰:有什麼對不起的,小病小災都是常有的。我無奈地掖了掖被角:這一場病竟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我們來這裏的目的都被荒廢了。
這時母親正好發來短信催我回家。手機屏幕上寥寥的幾個字:別玩久了,早點回來練琴。
我怔怔地看著手機,靜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