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3 / 3)

母白狼的出現,捕魚的人總算有了個伴;在這墓地般的冰原上勞作,也就不顯得孤獨了。狼呢,得靠人鑿開冰洞,它才能吃到香噴噴的魚肉;因此,狼和人達成了一種默契,彼此互不侵犯,倒也相安無事。

就這樣也過了兩三個年頭。

時間一久,人和狼,在荒原上這兩種最強壯的生物,不可避免就要分高低了。

這年的春天來的很遲,一場“倒春寒”帶來了幾天幾夜的大雪,使剛剛開始解凍玉龍拉措湖,又結上了一層厚厚的冰,母白狼在山上熬不住,照常來到重新冰封的湖麵覓食。

但他驚訝地發現,那漢子呆坐在雪地上,已快凍成雪人!他顯得更蒼老了,生病了?發燒了?求生的本能使他硬挺著,也許他幾乎是爬到這裏來的。他再也沒有力氣用鐵鏟鑿開厚厚的冰層,然而又不能就這麼倒下去—任何生物,在這冰封的湖麵上,隻要一躺下,就永遠也起不來了……

母狼一步步地挨近漢子。它非常希望他能夠站起來,像往年一樣,鑿開冰層,弄出魚,然後走他的路。

可是漢子像個被吸光腦髓的人,眼睜睜看著這頭饑餓極了的大白狼,慢慢地一步步逼近。他拚命掙紮、蠕動著,卻怎麼也站不起來。大白狼在心裏暗暗幫他使勁也不成。

雪停了之後,原野上立即又顯得春意盎然,早早飛來玉龍拉措湖棲息的一些鳥兒們,不安地拍打著翅膀,鳴叫著掠過白亮白亮的湖麵,擾的這隻大白母狼很快就失去了信心。

眼看著漢子慢慢就要倒下去,母狼猛然地豁然開朗:我怎麼就隻想著吃魚呢?

霎那間,母狼的大腦立刻喚醒了對人肉美味的記憶,這記憶刺激著它胃裏的消化液洶湧地分泌著,它已經很久沒嚐到人肉—這世界上最鮮美的食物了。

它為自己突然產生的念頭而激動得渾身發抖。但它是頭及其聰明的野獸,深知人這種動物詭計多端,還是小心為妙。母白狼即裝做若無其事,從漢子背後悄悄挪動步子,在確認絕對無任何危險之後,溜達到漢子麵前晃晃。

漢子死死盯住母狼,發紅的眼球像兩隻快要燒盡的火炭,目光若明若暗,卻依然有一股令母白狼膽寒的銳氣。

母狼用尖尖的長嘴試探著去叼漢子破棉襖的衣襟,已經到了這一步了,母白狼仍非常的小心翼翼,他果然使出最後一把力氣,掄起身邊的鐵鏟,惡狠狠地向母狼揮去。

早被饑餓驅使,又受到如此刺激的母白狼終於發狂了。它一躍而起,向已經奄奄一息的漢子發起了強有力的攻擊……

沒幾個回合,漢子就被這凶惡的野獸撲倒在地,昏迷過去了。

不知什麼時候,暮春的太陽又被濃雲淹沒,荒漠的高原原野,鉛灰色的蒼穹,用死寂的沉默,包裹著湖麵上孤獨的人和狼。在大自然冰冷冷的懷抱中,這兩種自以為強大的生物,顯的那樣渺小,那樣軟弱無力……

母白狼啃吃了幾塊碎冰,壓下內心的焦渴,又歇了一會兒,然後才用牙咬住漢子的腳脖子,倒拖著拚命往那遙遠的深山,雀兒山腹地一處山洞中,那還有一群自己嗷嗷待哺的小狼窩裏艱難地拖著。

母愛的天性逼使它下定決心,一定要完成這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把這道美味佳肴帶回去給孩子們享用!

劇烈的疼痛和顛簸,使漢子很快蘇醒過來。發狂了的母白狼力氣實在太大了,他即翻不了身也站不起來。然而,與這野獸有著同樣強烈的生存,使他徒然凝聚起了一股神奇的力量:當母白狼倒拖著他經過那叢枯樹林時,漢子就伸出了跟枯樹杆差不多的手臂,死死地抱住一顆冷杉樹,再也不肯鬆手……

聰明的母白狼迅速地感覺到了拖不動的問題出在哪,它輕蔑地瞄了一眼那垂死掙紮的獵物,不慌不忙地蹲坐在邊上,歇夠了氣,然後神氣十足地走過去,開始用長長嘴撕剝著漢子的衣物。

饑餓極了的母狼打算先自己享用這獵物的一部分再說。按照它們這類食肉動物祖傳方式,它應該先從獵物的脖子下手。然而那地方骨節大而硬,精疲力竭的母狼實感難以對付。

它緩緩走過去,將嘴筒子戳到漢子柔軟的腹部,決定這頓晚餐就從這裏開始。

就在那一瞬間,垂死的漢子竟一躍而起,反倒猛撲到襲擊者身上;他憑借自身的重量,一下就將猝不及防的母白狼壓倒在地;然後,漢子緊緊抱住它那毛茸茸的脖子,張開嘴,照準那皮肉鬆軟之處,狠狠咬了一大口!

一陣鑽心的疼痛使母狼一蹦老高。在跳起來的那一刻,這頭凶惡的野獸以為整個世界顛倒過來了。人居然敢咬吃人的狼!而且他的下頜骨是那樣的有力,牙齒又是那樣銳利,穿透母狼厚厚的毛皮切入,直痛到它的心靈深處去……那漢子窮凶極惡的狠勁兒,真讓這野獸刻骨銘心地感到,隻要吞得下去,這人肯定會活生生吃了它!

它畏懼地往後退了退。野獸畢竟是野獸。母白狼的神經在這一刹那徹底崩潰。他悲痛萬分而又憤憤不平地慘嗥了一聲,然後夾著毛茸茸的長尾巴,拚命狂奔出樹林,向它來的那條老路倉皇逃去。

母白狼回到山中的巢穴很久之後,脖子上的咬傷還在隱隱作疼。其實皮肉上的傷並不重,那疼痛是從這荒原上最強有力的食肉動物內心深處發出來的。它實在弄不明白,那個看上去奄奄一息的漢子到底是人,還是另一種裝扮成人的、比它更強有力的猛獸?

直到這頭饑餓的白狼消失在雪地裏再也看不見,冬去春來的荒原,便恢複了它永恒的沉默。

垂死的漢子帶著一嘴的狼毛,扶著那顆已冒出新芽的桑樹杆,搖搖晃晃站了起來,離開玉龍拉措湖,向遠處的一群泥屋走去。

在那裏,當年一排排低矮窩棚,已經變成了土屋,形成了一個村莊。他的家在那裏,那個跟他有過事,使他重新獲得生命動力的女人,也在那裏落了戶……

可是,在離村頭還有一半的路上,他終於支持不住了,摔倒在地,昏厥了過去。